三岁时(1965年),大片大片的蓝色天空下,我看到了一群陌生人。
热情的男男女女,突然从四面八方拥出来,一幢三层红砖楼门外,飞出一些抱孩子的女人,男人们穿着家常的衣服,也蜂拥过来——那应该是个星期天,好天气里很多人家的衣被,晒在水泥柱子之间的绳子上,空地上还有鸡鸭鹅以及少不了的大小孩子。太阳很好,因此所有的东西都闪闪亮,也包括被妈抱在怀里,当时还是我唯一的妹妹小梅的红脸蛋上。当一只不知是谁的亲爱的大手,溺爱地拧了她的鼓鼓肥肥的腮帮,她突然咧嘴哭起来,露出了没有几颗牙的粉红色口舌,“嗨,嗨”,围观的大人们似乎有些尴尬,转而来逗弄我。
小姑娘,几岁了?
吃糖吗?
吃馒头吗?
吃桃酥吗?
吃苹果吗?
吃杯水好吗?
还有个大女孩拽着我,往楼里拖我,嘴里嘟囔着:姐姐带你去洗洗脸、梳梳头……此时,就有人端出了桌凳以及脸盆之类的,又是一阵拖与拽。这个情景,在我妈嘴里说了几百几千遍,好像近在眼前似的,反倒生出了一些远的意味,那种纷至沓来,兴也,忆也?
你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话一定问答过了,其实,一路上我就像八哥一样重复问着,一方面可能出于恐惧与陌生,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故意的,为引出父母的笑,那天就像假日出游,一路歌声一路笑)。
其实大家彼此都是陌生人,在这个地方,才将成为邻居,但大家彼此也可能都是熟人。这个鞍山六村的红砖工房,是由新沪钢铁厂自建,也由单位自主分配给职工的,相当于单位的家属院。看老张、老李、小王,欢呼着握手,我爸在其间,是比小王还小的小徐,二十多岁,部队复员,刚刚分在厂里,开始做统计员。
一条条柏油马路里,楼道间是水泥板铺砌的甬道,楼前是,楼后是,左右都是。大家走来走去,一般互相都无需避让,甬道两旁还有空地,被四围的甬道隔出一个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有树,那么大棵的树,都是绿的,绿的,绿的……之前住的外公家,可只有弄堂口才有。
新村的一头还有土墩,也似个小山,有先来的孩子,在那儿滑坡戏耍,那个欢,那个乐,一声声游戏的喊叫,让这里所有的厨房,应该都能听见。
有时就从厨房的阳台里(只有厨房附带向外开放的阳台,所以几乎所有家家户户的喊话都从这儿发出)伸出个脑袋,严厉地喊谁谁谁回家,一般都叫全名,怕叫混了,那时叫国啊、庆啊、英啊、红啊的一大堆,父母都比着在孩子的名字上表忠心,不求个性,显现共性为目的。
说来奇怪,那座所谓的小山,玩着玩着就不见了……这事挺蹊跷,人还在,山不见了,一条无名的小河,那时候还仍在原地摇摇晃晃,像刚刚开动的汽船,总像要晃下点什么!
那时候我们全认识了,所有楼里的孩子,连那个隔壁楼里不会转眼珠、直直瞪人、呵呵淌着口水的傻孩子,也认识我们所有人。
大傻(年龄不小)也经常被带到山上,哇哇地大喊大叫。每个人都在喊叫,可能真不止每个人——后来听说那是个大坟,那年那月,来一些人把它平了,之后再造房……
厨房里,比起厕所浴室,那里的水龙头似乎总是响着,总有那么多东西要洗,一家接一家,井然有序,但有时也会忙中出错。比如,鱼从水池的这边跳到那边,就有几个人扑上去;水溅到身上,又互相躲闪着。
别家的妇女也会大笑,但总要有个理由。106 室的小娅妈,是厂宣传科的科员,笑起来有时有原因,有时却莫名其妙,而且她让人觉得不是因为事情好玩而笑——事出或许有因,但这个原因,也许就费思量了。
不懂!我妈飞了一眼,就继续不声不响地干活。107 室的蒋氏奶奶(她的户口本来填的是蒋某氏,忘了),是六村托儿所的所长,她把大笑称之为“疯”,但从不反对这痛痛快快的“疯”,包括大人,也包括我们小孩。
姐姐们、哥哥们属各家各户,在我把沿马路楼里的小店里的杂货品种摸清楚之后,才摸清了哥姐们的归属。在这之前,我们姐妹似乎随时随地会迷失,其实也非迷失,而是在过新村大家庭的生活,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或者还睡在哪家,别家的孩子到我们家也是一样,甚至还有糊涂孩子走错门了,比如我,索性就被留下来过夜,爸妈互相打个招呼,这个,就是对孩子来说,仿佛也不算是不可思议的一种经历。
渐渐的,我和隔壁的小娅常常同进同出,有时哪家来了客人,我们就被蒋奶奶带到托儿所,在蒋奶奶睡眼惺忪时,我们吃了她第二天要发给寄托的小朋友的饼干和糖(她还是按量分发的,第二天再扣除)。
那时候,无论寒暑,我们都爱在身上撒很多爽身粉,喜欢那个味道,你嗅我一下,我嗅你一下,爽身粉涂在了脸颊上,把我们变成两个粉团,不舍得睡去,低低地笑,我们互相捅来捅去,指着,互相提示着,看蒋奶奶在梦中摇头……
我们家,是从外公家一条叫什么坊的里弄搬进了鞍山六村某某号某某室。那是全楼最小的一间房,面积约在12到13平方米,北向。门窗大小与大间一样,从外面看,一间间完全无差别,不搁家具时,也似乎看不出多大的差别,但大间据说有 16 平方米,朝南。中间有14 到15 平方米,朝北。细微的差别还是有的,所以我爸说,单位分配住房时,还是要打各种条件分,看各家住的人口,在厂的职位、年龄、工龄等,还是能看出其中细微的差别。
对于这个三岁开始的住地,我的记忆里一定有着大量的空白,巨大的空白,使得想象在回忆的过程中愈加表现了美好,并加强了它。而美好都是匆匆的,所谓“时间过得真快”,直到文章要结束时,还不知哪个人物更适合来抒发这个感慨,不如就说说小娅吧?
小娅比我大两岁,是邻家的女孩。她在家居中,上有哥下有弟,只她一个女孩,所以孤独。我虽有两个妹妹,可老觉得她们小,嫌她们闹,又嫌她们不懂事。所以倒和小娅走得近,两个人牵着手进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我梳着一对齐肩的羊角辫,小娅也是;小娅常常哭鼻子,我常常抹眼泪,眼睛对鼻子,打个平手,彼此彼此;我是蹦蹦跳跳地走路,而小娅亦是跳跳蹦蹦地跑……我和小娅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都当家。
所谓当家,其实只是把买菜的钱、买油盐酱醋的钱,从大人的手里交到我们的手里,再由我们的手交出去而已。但说实在的,那时候的大人把钱交给我们之后,能有余留也属稀罕。所以说,我们当家的说法,也就不算过分。也因此,大人们烦恼的时候,也就是我们这两个小小年纪的人皱眉的时候。
这个时候,一般在每月十五之前的几天。而每月的十五却是个大好特好的日子,是我家唯一开工资的人开工资的日子。小娅的爸妈和我爸,在一个单位上班,在那幢楼里的爸妈们好多都是同事(当然不完全),所以这就是一个举家同庆的特别好的日子。对我们家,这个好日子的标志,就是一网兜水果:可能有着疤痕,可能有的地方还淌着水。但就是这样的水果,也不是天天能吃到的。洗洗挖挖堆起来一大盆,真是解馋。我和小娅隔着房间忽儿就笑起来了,人来疯似的。
小娅的家务做得比我好,功课怎样我们没比过。小娅也和我说学校里的事,但大多是谁打了谁的耳光、谁挨了谁的耳光,好像就没有比这更值得一说的事了。我们也和人家打过架,在公共浴室里抢水龙头,尖声吵着吵着,不知怎么就推搡起来了。我很凶地用眼睛死盯着人家,但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我想,小娅也是。打耳光的事终于没有发生。我们其实是胆小的孩子,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大、那么厉害。
那些真正的大人,在我们的眼里却好奇怪。比如小娅的爸爸,甘蔗也要煮了吃。有一回他皱着眉,弄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慢悠悠地开了腔:棒冰上有太多的大肠杆菌,最好也烧一烧消消毒再吃……小娅是一副为难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的神情,我却不敢相信我听见的话。小娅的妈在厨房炒菜时,同时发布各种新闻。锅铲的声音响,那她的声音必定更响——那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中年妇女的声音,明亮的、带着笑,从拥挤的公用厨房里飘荡而出。
那天,她说的是单位里的两个同事“打开水”(英语)的事,在一旁剥葱的小娅插了一句话,大意是打开水有什么好说的,不料竟招来满堂的笑声。我也只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这些大人算怎么一回事!
我的父母在小娅的眼里又是一副模样,我听了却有些不高兴,那时我实在是个小心眼的女孩……
我原来是最喜欢过生日的人,如今却变了,怕过。偏巧今年的生日是个整数,是个让女人惊心的整数,所以有些耍赖似地把它糊弄过去了。但糊弄得了别人,却糊弄不了自己,夜半惊醒,想起了一个人:小娅。不知小娅现在是什么样子——脑子里忽忽地就跳出了一个小人,她使劲地抿着嘴,不说话。我知道我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可也真是不敢问。
“时间过得真快。”
这一句话,是当年我和小娅作文里经常引用的,是万变不离其宗式的开头……但那是过去,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