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谷子地带着王金存年轻的遗孀孙桂琴来到部下赵二斗的驻地,不由分说地决定了二人的婚事。王金存和赵二斗都是谷子地战场上过命的兄弟,他相中了孙桂琴,“她心疼死人,对活人更错不了。”他对赵二斗说。
“大哥,金存牺牲的样子,你跟我说说,他爱干净,头发什么时候都一丝不乱。”孙桂琴蹲在河边清洗着旧钢盔,清秀的脸干干净净,透着渴望和担忧。“他牺牲的时候也这样。”谷子地迟疑了一下,眼前掠过王金存拉响最后一颗炮弹壮烈牺牲的情景,捡起河滩上一块不及手掌心一半大的石子,“他让一块炮弹皮打中要害了,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头发还是平平整整的。”谷子地心疼地望着孙桂琴,那沉沉的目光仿佛望着他手下牺牲了的四十七名战士的家人。
那四十七名战士在奋勇厮杀的间隙怎样惦记着家里的一切啊,“把地种好了,把老人伺候好了,天凉了,别让儿子往井台去,结了冰,滑。离大牲口远点,别让儿子从牲口屁股后头过,踢了下身可了不得……”排长焦大鹏在昏暗的旧煤窑里仔细往酒瓶里灌煤油,断断续续地想着家长里短,文化教员王金存一句句记下,“我再给你加句吉利话:祝全家老少平安无事!”焦大鹏的侧脸在阴影里生动地笑了,他把心事安顿在长长短短贴心贴肺的话里了,他把祝福存在心坎里了,然后,隆隆炮声中提着土制燃烧瓶,迎向喷着毒辣火舌的坦克。
王金存怀里揣着的满满的家信的最后,一定都写着这句吉利话。罗广田胸口被鲜血洇湿了还缺几个不会写的字的家信上,一定也写着这句吉利话。他们为天下百姓写下平平安安,用他们的血和他们的命。
不是他们选择了战争,是战争选择了他们。这百万大军中最普通的一群,不久前才离开炕头放下犁耙,不识字或识很少的字,讲不出慷慨激昂的大道理,也没有精良的武器装备。他们哪儿来的勇气以少胜多,抵抗黑压压逼近的敌人?他们哪儿来的刚强舍生忘死,毅然决然战死疆场?只用服从命令来解释是看轻了他们。战争的残酷有时表现在必须固守,“听不见号声,你就是打剩下最后一个人,你得给我接着打下去!”有时表现在悄然放弃,大部队撤离,那集结号从未响起。战争的胜负取决于他们的英勇与牺牲,“每一个牺牲都是永垂不朽的”。他们残破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躺在冰天雪地里。他们残破的身体掩埋在高高的煤堆之下。他们残破的身体化作了泥土,汇入了清泉,守护着百姓的土地,百姓的江山。
“兄弟你 在哪里 / 天空又飘起雨 / 我要你像黎明一样出现在我的眼里 /兄弟你 在哪里 / 听不见你的呼吸 / 只感觉我在哭泣泪像血一样在滴 /” 歌手杨坤粗犷的歌声里含着深深的悲情。失去战友的瞎了一只眼的谷子地奔走呐喊,不屈不挠,终于为战友们正名。熄灯号声响起,白雪覆盖墓茔,光荣的魂魄仿佛高扬的旗帜,昭示着牺牲的价值,召唤着后来者的血性和忠诚。
谷子地老了,心事了却,他坦然地去追赶战友了。可我们的心情不能平静。梵高说,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总还活着。后人的铭记是对捐躯者的最高奖赏。那纪念的丰碑,立在世人的心间了。立在世人心间的丰碑,万世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