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满身是月光。
比如,一千年前的宋朝,一个布衣的书生,一座幽静的山间小院,庭外一轮月影正好。
正是黄昏时候,暮色重重,疏影横斜,静水清浅,暗香浮动。他写下那千古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这月影是中国文人心上的一粒朱砂痣。
夜里读书,看了两篇文章,都是写月影的。一篇写月落,一篇写月出。一开篇,两文都简洁,吸引人。
写月落,一行一段:一步恍若千年,千年只是一个擦肩。说一千年前张继孤寂而落寞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枫桥的那头,一千多年之后的自己,则循着那一阵阵深深浅浅、忽远忽近的钟声,匆匆而来。如此心境,实在是好心意,所以自然让人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远离尘世来此,只为听听夜半入梦的钟声。
写月出,一诗一段:一更山吐月,初夜水明楼。虽是化用杜甫经典诗句,但想想于此张生巧会崔莺莺那一幕,这一句诗,化得如此巧,胜过千言。
月落乌啼,一步千年,终是去了,终是与古人未得见,又惆怅又美好;山吐明月,初夜如水,置身这样的寺与夜,想人生初见时梨花院落月,最终无奈柳絮池塘风,生几丝凉意,但在此山月夜中,唏嘘之余,清凉的景仍是那么美。
这样的月夜,仿佛不在世间。
记得某夜,可能看书久了,一抬眼,满屋子的雾。天窗有月光,瞥一眼,月色浇在窗下的花枝上,花枝开着尚未谢尽的花。
这一切不似真的,有几分仙境的美,眯眼一笑。起身踱步,闲适安宁,推窗远望,夜有些凉了,却觉一身皎洁,心里有温度。
像一个梦境,也像一幅画。
台湾作家张晓风曾写过一篇《也是水湄》的散文,记叙某个春夜,当“丈夫和孩子都睡了,碗筷睡了,家具睡了,满墙的书睡了,好像大家都认了命”时,她却有些不甘,说:“所有的女人仍然有一件羽衣,锁在箱底,她并不要羽化而去;她只要在启箱检点之际,相信自己曾是有羽的,那就够了。”
因为有这件羽衣,所以,在那个深夜里,她坐在那里,感觉到山在,水在,感觉到花在,月在。然后“系舟水湄”,心便饱满如花开,澄澈如月色。她欣喜地写道:“只要有一点情意,我是可以把车声宠成水响,把公寓爱成山色的”。
人到一定的节气,是该从无所适从,走到知所适从之境的。一直幸运,看了好山好水,写了点文字,心悠然自若,翕然自远,有情有义,无缚无系。于尘世烟火中过活,修闭口禅;于尘外山间里赏游,修清风缘。总有一天,我会微笑着,退着走到一轮月影里。然后,看山看水,听雨听雪,赏花赏草,闲掌深山万卷书。
平庸的日子,你看花看月,花在,月在,你在花与月里也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