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五角场·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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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叙事记忆:工人子弟(之三)

  ■管新生文

  3

  又想起一件有关书的往事——此书不关小说事,不关野书事,只关语文算术教科书一事。那一天放学后,不知何事挎着书包去母亲在长白路图们路的单位。途中,经一个烘山芋的摊位,那阵阵香味绕梁三尺,直勾得你肚肠根发痒,禁不住馋老虫统统爬了出来!各位读者,休要责怪我饿煞鬼投胎,须知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为了填饱肚皮,统统将干饭“升级换代”成了稀饭,以为非如此便不能填饱老是在咕咕叫唤的肚皮,岂料越这样,那饥饿感越发倍增——人的肚皮是骗不过去的!还别说,底层的老百姓真聪明,在一锅稀饭中加水加水再加水,几乎成了一锅饭汤,放入面疙瘩放入菜皮,小火熬成糊状。一到吃饭时辰,你站在走廊里听左邻右舍刮锅底的声音犹如此起彼伏的进餐交响乐。走近才见,大人争着把个脑袋伸进偌大的锅里用舌头舔那锅底的最后一口汤汁!几乎与之同步的,则是家中那一排小囡小把戏,个个捧起手中的饭碗人人伸出舌头舔得干干净净!试想一下这个极为生动的年代画面罢。

  且说当我那饿成了臭虫干一般瘪瘪的肠胃吸饱了烘山芋的浓郁香味时,颇具幸福感地准备离开了。倏地想到了《阿凡提的故事》,说是一个穷人经过一个饭馆时被饭馆老板揪住,要他拿出钱来,理由是穷人偷吃了饭馆里的香气;机智的阿凡提为穷人打抱不平,同意付钱,提起钱袋让老板听到了铜钱的响声,哈哈大笑说,他吃了你的香气,你听了我的钱响,两清!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沉甸甸的书包变轻了!拎起一看,不但语文算术等教科书不翼而飞,而且连那只很好看的文具盒也不见了踪影!顿时大惊失色,清楚地记得,当时的自己哭出乌啦,流下眼泪了。

  有一个比我大不了两岁的小男孩在我面前站下了,说,不要哭了,我晓得是啥人偷了侬的东西!走,我带侬到伊拉屋里去,寻伊爷娘!

  六神无主的我跟着他走了。当转过长白浴室的时候,在煤堆旁发现了我的文具盒,只是里面已空空如也。小男孩捡起交给了我,恨恨地说,肯定是迭格贼骨头偷侬东西的,伊拉屋里厢就住在前头!

  好像是上了二楼,小男孩推开了中间一户人家的门,一头闯了进去!我也跟了进去,只见屋子中间有一个女人,见到我们把脸一板,说,阿拉儿子出去了,要寻伊白相到外头去!

  话音未落,小男孩已一头扑向了窗前的桌子,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铅笔橡皮卷笔刀,转身问我,这些东西是不是侬的?

  我只看了一眼就大叫起来,全部是我被人家偷掉的!

  女人的脸色变了,小赤佬!瞎三话四个啥,统统给我滚出去!

  小男孩毫不畏惧,说,倷儿子是贼骨头,一直偷人家东西的!快把伊偷来的东西还拨人家!

  女人也不答话,上前一把揪住了小男孩的耳朵,怒吼一声,滚!

  小男孩一下子被揪得呜呜哭出了声,大概那女人恨之入骨,下手极狠极恶!就这样,我们被那女人撵到走廊里去了。

  后来,小男孩把我领到了他的家里,那是紧挨马路上街沿的长白新村一楼,他比我高一届,把读过的语文书算术书送给了我,还有几本练习簿。

  几年以后,我们又见过一次面。可当时“文革”风云已起,上山下乡运动惊涛拍岸,真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多少年,成过去,桃李散落拾亦迟。之所以在这里详尽地叙述此事,一为怀念纯真无邪的少年时代,一为权充迟到数十年的“寻人启事”,盼有相同经历者,或知当年小男孩下落者,望联络,望告知,则幸甚。

  4

  有一天,每个小学生人手一份的《中国少年报》头版头条用红字刊出,党中央号召大种“十边”(沟边、塘边、路边、宅边、坟边、荡边、渠边、厕边等),以应对暂时遭遇自然灾害的困难。我等这班小学生还没有想明白“大种十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工人新村的大人们已经开始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大行动,仅三二日,房前屋后,窗下路边,东山墙西山墙的空地,但见锄影飞舞,汗珠溅地,家家户户削竹为篱笆,各自割据为界,自成天地,分别种上了鸡毛菜、落苏、毛豆、辣椒,甚至还有种黄瓜丝瓜西瓜的!原本,工人新村地处近郊,工房与工房之间的空档又大,“大种十边”的先天条件极佳。父亲自也不甘落于人后,围垦了东山墙下的一方土地,先是响应政府号召种上了“既可增加社会财富,支援国家工业建设,又能增加人民收入,改善人民生活”的蓖麻,后又突发奇想地种上了竹笋。

  种竹笋是一件趣味盎然的事,很适合男孩子好动的性格。父亲和我一起汗流浃背在地上先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然后满世界去找来了许许多多的枯枝落叶,点火焚烧,再浇上水任其腐烂,这就成了一种叫作“草木灰”的肥料。填上大坑,在其上面埋种竹笋。父亲说,待到春雨一洒,这竹笋就会在泥土下面乱穿乱钻,别看只种下不多的竹笋,到时候就会长成竹林呢!果不其然,春去秋来,真的成了一片小竹林,秋风怒号,竹梢乱点头,诗情画意俱生。只可惜,百密一疏,加上操作终究不怎么熟练,造成了间距过密,竹子统统长成了细细长长的豆芽状,身材虽然挺拔,却没什么实用。父亲这一回可露了馅,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农民伯伯,说穿了,他全都是从书本上照抄照搬过来边干边学的。

  那时候为了配合形势,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一整套的果蔬种植和家禽养殖的书籍,三分钱五分钱一册,薄薄的。后来,父亲还种过别的菜蔬,记得我和同学专门为此去过江湾镇种籽商店购买鸡毛菜小堂菜的菜籽,两分钱一大包,真便宜。

  当时,家家户户还十分起劲地响应号召,大力开展了养鸡养鸭养鹅事业。当然,就差一点儿没有养猪养羊养牛养马,因为实在弄大不出那偌大的猪圈羊圈牛棚马厩,要不然新村的田园风光肯定达标肯定“春光灿烂”!

  而今遥想当年盛况,真是工人兼职当起了农民,农村越界跨进了新村,天上地下一片好风光!

  当年虽然没有“宠物”一说,但是时日一久,你自会与饲养的那些小动物产生感情,而且情深谊长。前几年,据说有一港台歌星,他养的宠物就是一只大公鸡,有人不理解,宠物犬宠物猫宠物鼠宠物兔,干吗还要来个不着调的“宠物鸡”呢?而我能深深体会他的感觉。因为当年我养的就是“宠物鸡”小黄和小黑,这是两只女鸡,小黄一身黄灿灿羽毛,星星点点的“雀痣斑”排列有序地散布在两翼翅膀上,而小黑通体墨色,唯颔下有几羽白毛飘扬,真的漂亮至极,说是鸡中美女绝不为过。当然,说来自私,当年没有今日豢养宠物的目的单一纯真,还是很实用主义的,为的只是可以吃上它们每天下的蛋——不不,大多时间父母是用鸡蛋去调换家里更为紧缺的匮乏物资。凭心而论,我应该表扬表扬小黄小黑,毫不夸张地说,在这方面完全担当得起“劳模”的光荣称号——一般情况下,每鸡每天能够持之以恒地产下一蛋已是上上大吉,而它们竟然三天两头经常在一早一午或一早一晚各自分娩两只蛋!在那个自然灾害的年头里,我承认,确实蛮有满足感和自豪感的。

  每天一早上学之前,我去打开鸡窝的门,喂上一把从菜市场捡来的菜皮,不用你撵,它们自会抖动羽毛,一格一格地从三层楼的楼梯跳呀跳地下到底层一楼,尔后就奔进草影里玩耍去了。中午放学回家,站在门口一叫“小黄”“小黑”,它们就会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跟着你的脚步上三楼,乖乖爬进鸡窝里去了,当它们用响亮的“咯嗒咯嗒”的声音来向你报喜时,那肯定是各自在鸡窝里留下了一枚鸡蛋,摸上去还热乎乎的。在你奖赏了一些碎糙米糠之后,它们径自下楼又去白相了。一到天色暗了下来,根本不用你操心,它们自会主动登上一格格楼梯跳跃着回家,倘若房门关着,还会用尖尖的嘴喙轻轻地啄响门扉叫唤你开门呢!这两只鸡,乖巧,通人性,绝不亚于今日之宠物犬!

  永远忘不了小黄悄然离去的那一天。放学回家,只见它把头深深埋在翅膀的羽毛里,卧在树下一动不动,一时给我的错觉是它在睡觉。小黄小黄!我连连叫了几声,偏偏唤它不醒,也不动。我上前一碰,小黄赫然倒下,身躯已然僵硬。在它的身下,静静地躺卧着一枚清亮清亮的鸡蛋,粉色透红,仿佛一个圆圆大大的告别句号……

  我哭了。

  这是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是一个秋天。

  那个年代,还有更为悲惨的故事,那是有关一只鹅。不写了,写不下去了,泪水已经涨潮,渐渐模糊了我的眼睛……留待下一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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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浦时报五角场·文苑08另一种叙事记忆:工人子弟(之三) 2015-04-14 2 2015年04月14日 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