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之前,日伪统治下的沦陷区:上海。
“大丹河水滚滚流,流不完的两眶眼泪一肚子的仇……”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歌声,从一所不起眼的弄堂小学——智民小学里飘出,时而悲愤,时而激昂。教唱歌的青年女教师名叫汪萃英,学唱歌的是教室里十一二岁的小学生,其中一个小男孩就是我。
汪萃英老师是我读五年级时的级任导师,教我们国文和音乐,一直教到我小学毕业。我们非常敬重汪老师,特别喜欢上她的课。汪老师上音乐课时教我们唱抗日歌曲,她一面教我们识简谱、跟着她的风琴学唱,一面特别耐心地对我们讲解歌词中所包含的思想内容,教我们勿忘国耻,教我们用血肉筑起新的长城。
汪老师上国文课,教我们读文言文《满江红》,她一面给我们解释古文,讲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一面教我们唱古曲“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她讲解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木兰诗》,也是这样,用好听的古曲教我们唱诵这首三百余字的长诗,好让我们很快唱熟背记下来。她总是谆谆教导我们从小要立志学习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保持民族气节,抵御外敌入侵,决不能当亡国奴。汪老师就是这样,于传授知识的同时,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播下了爱国心、报国志的种子。
抗日战争胜利后,汪老师在课堂上仍然常给我们讲时事形势,揭露黑暗、反对内战。她教我们唱《团结就是力量》,唱《古怪歌》、《你这个坏东西》、《茶馆小调》等讥讽、反抗反动统治的歌曲,还教我们唱《山那边呀好地方》等,后来才知道是解放区的歌。汪老师不仅是我音乐上的启蒙老师,也是我思想政治上的启蒙老师。我小学毕业后进中学,上海解放后抗美援朝参军到外地,同汪老师失去了联系。
1962年,我所在的空军政治学校迁址上海。我回到故里旧地寻访,原来的小学早已改成幼儿园,汪老师也不知去向。但我寻师的努力一直没有放弃,终于在1974年元旦那天下午,偶然听一个旧时邻居说,曾在静安区某医院见过汪老师。我喜出望外,当即赶到医院,从当时的“工宣队”那里,得知汪老师是地下党,解放前以小学教师作掩护。我问请了地址,直奔老师家门。开门的小青年见我身穿军装,大声喊道:“妈,有个解放军来找你。”老师从里面迎出来,我一眼认出她手背上的一块黑记,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连声喊老师,老师一脸惊诧,显然认不出她的学生了。我扶着老师走进客厅,坐下,握着她的双手,仰望老师慈祥的面庞,唱起当年她教过我的歌,唱了一首又一首,老师听着听着就和我一起唱和起来。歌声,把我们带回到上世纪40年代的岁月,但老师仍认不出我是谁。我提醒说:“那时我是个穷学生,老师送过我写字簿子,毕业时还送过我一支绿色的可以装进铅芯的活动铅笔,我一直把它带到部队。”老师皱着眉笑着,仍一脸茫然。我再“启发”说:“我是全班最矮小的,坐在教室第一排靠窗口第一个位置。”老师还在苦想。我有些急了,“您是我们的级任老师(即班主任),我是级长,还是学生会主席哩,您一点也记不得啦!”老师终于开口了:“你好像是姓张吧,名字实在说不上了。”我赶紧自报姓名。这场“师生相认”的“戏”大约足足演了不下半个钟头。走出“戏”境,这才发现,客厅里还坐着老师的爱人、儿子、女儿,还有两个客人,他们都坐在那里看我旁若无人地“演戏”呢!事后想想还真有点汗颜。师生相隔27年又重逢,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直到午夜时分我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隔天,我携着妻儿登门拜谢恩师。从此,每年过春节,我都要到老师家拜年,40年来从未间断过。老师年事已高,每去必以汤圆、春卷、八宝饭“老三样”待我,这是我到老师家必须完成的“作业”。前几年老师因病住进了医院,几度病危,去年春节大年初二,我偕妻到病房探望老师。昏睡中的老师听到我的名字,微微睁开了眼睛。迎着老师慈祥、欣慰的目光,我仿佛又回到了小学的课堂上。
在我探望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敬爱的汪老师走了。今天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候,老师教过我的歌又重新在心中激荡!您的学生永远不会忘记日本军国主义加给大丹河的屈辱、松花江的苦难,不会忘记“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怒吼,更不会忘记《毕业歌》唱出“担负起天下兴亡”,和《义勇军进行曲》中“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的战斗号角。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中国人要懂得外国侵略中国的历史,给青年一代上好“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一课,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