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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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稀记得那夜是住宿在一家学校的大礼堂里。当大家洗漱完毕刚要躺下休息时,忽然有一个消息传开了,说是中央下达了暂时停止大串联的通知!这一来,同学们睡意顿时全然消失,和姚老师一起投入了热烈的讨论,最后作出的决定是“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立即南下到最远的地方去,广州或者云南,然后再慢慢向上海一路返回一路串联一路游山玩水。而且事不宜迟,必须脚底抹油说走就走。
次日一早,同学们和姚老师立即启程出发,果然走了个不见踪影,唯独剩下了我带领着两个小学级别的“拖油瓶”挪不了窝动不了身,呆在了原处没动。还有一位不愿意继续串联的男同学徐雪荣(犹记得绰号“坦克车”)也留在了杭州,和我们一起作伴。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几日,邻居计同学突然腹痛难忍,紧急送往了部队医院,诊断下来却是阑尾炎大发作!现在想来,当时估计是采取了保守疗法,印象中不记得有开刀动手术之类的大动作。住了十天左右的医院,享受到了“军民鱼水情”无比热情的优厚待遇。出院时,计同学还不舍得离去,无他,住院阶段的伙食好啊!细细想来,幸亏没有跟随大部队南征北战大串联,否则后果不可收拾,而所有的责任又岂是我这十六七岁的嫩扁担所能一肩挑得起来的。
如此这般,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一一拜访了西湖三潭印月花港观鱼白堤苏堤断桥岳庙、灵隐寺飞来峰虎跑泉等处的名胜古迹,尽管大多是十分遗憾地隔着“破四旧”的革命封条遥看西洋景,记得灵隐寺一游,只能将眼睛贴上寺庙门缝朝里面探看,黑蒙蒙的一片,什么也没看清。
一个月以后,我们凯旋回到了上海,结束了这次伟大的串联旅程,我将率领外出的子弟兵们毫发无损安然无恙地交还给了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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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戛然而止,学校上课的集结号变哑巴了,老师找不到了,同学们各自散伙回家了,而“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行动离我们这些普通学生又遥远了一些,于是无政府状态开始悄悄弥漫,反正就剩下了一句话:你愿干嘛就干嘛去。
那时候的工人新村,每到傍晚或晚上,常见三五成群的人在空地上聚集一圈,拎杠铃玩石锁练身体便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任何一种风景,自有它的来历它的渊源。当时不知什么缘故,新村里打群架成风,常常在突然之间,你还不明就里,便听得一声唿哨远远传来,但见一群年轻人挥舞着竹竿木棍——后来发展到了铁棍铁条——呼啸着向另一群正聚集在家门口或屋山头吹牛皮嘎山胡的人群冲去!那群人见势不妙便一哄而散,片刻之后也不知从哪里取出了藏匿的木棍铁条,绝地反击般杀了个回马枪!顿时只见木棒交加,拳脚纷飞,煞是精彩纷呈惊心动魄!
有一个镜头至今挥之不去。有一天,又打群架了。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冲在最前列的竟是我的小学同窗董同学!但见他冒着对方飞掷而来的雨点般的石头泥块,手中狂舞着一支长竹竿,一路拨打一路前进,犹如今日的电影大片中,冒着敌方矢石飞箭奋勇攻城的勇士,那等气势那般神勇,令人过目不忘。一阵震天动地的呐喊掠过,对方顿作鸟兽散,纷纷转身逃向了屋里厢……
初时,打群架者仅为中小学生,后来,队伍不断壮大,一批年龄段更长一些的技校学生青年工人纷纷加入,于是打群架也呈升级状态,火药味更为浓烈了。
与之相映成趣的副产品也随之诞生,那就是这些打群架的几员健将——他们大多数练就了肩宽腰窄臂肌胸肌发达的倒三角形体形——一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每个人的身后经常跟着两个天生丽质的妙龄少女,一时间倒也扎足台型,大大吸引路人的眼球。于是,时有不屑一顾者背后称之为“木壳子”、“拉三”。
或许,这就是“全民”练身体的不成理由的理由之一。
经常,有几个牛皮哄哄的邻居爷叔指着我像搓衣板的上身说笑话,你这种身体是单料头,风一刮就要倒下去!你看看人家,三角身体双料头!
笑话重复说多了就不再是笑话,而成了一把嘲讽的锥子,无时不刻不在刺疼你的心。于是,在一个八月炎夏的下午,终于痛下决心的我,约了两个小伙伴,徒步跋涉去到了五角场后面的荒野,在一丘丘小山一般的废铜烂铁堆里,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个状似杠铃片的圆形空心铁块,用事先带去的粗草绳穿洞而过牢牢捆绑,尔后顶着烈日一路将铁块拖回了家——铁块很重,既拎不动也提不动,只能“拖”——像老牛拖破车一样拖一段路歇上一阵喘上一口气。到家时的狼狈样儿至今难忘:满头满脸都是尘土铁锈,连衣服带裤子都在往下滴汗,手臂和背脊被大太阳加绳索勒烤得火辣辣地痛。
当夜,便土法上马制成了一副杠铃,和小伙伴们开始了正儿八经的练三角体型。
从那以后,大汗淋漓,大汗珠子摔地八瓣,每一根汗毛挑一颗汗珠等比喻成了家常便饭,因为不论练推举挺举还是练卧推,一样的吃力一样的让你大汗直流。
更厉害的是什么呢?我们还常常剥尽了衣衫,仅穿一条裤衩坐在火辣辣的大太阳底下,在一方方凳上走象棋下军棋。从日上三竿晒到日落西山,一天下来,保证晒得你头发冒汗浑身冒油,“浪里白条”从变红到变黑直至脱皮!而彼时我们根本不懂科学,树立的流行理念是:晒得越黑越健康!我们这些工人子弟的小伙伴人人享受到了同等待遇,而且乐此不疲。不过,有一个绰号叫“大头”的邻居,却有一身永远晒不黑的好皮肤,甚至连一点点泛红都挨不上边,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工人新村一幢幢楼房的间距虽然宽敞,但是天天一到下班时辰,大门外面窗户下面就来了好几摊练身体的人,不时发出五斤夯六斤地提杠铃丢杠铃抛石锁的咣啷咣啷声响,谁人吃得消?居民们便发出了抗议之声,不料练身体的人置若罔闻,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依然我行我素。日积月累,矛盾的烈火在地下悄悄运行,更在悄然升级。
终于有一天,冲突爆发了!
说来奇怪,并不是居民首先发难,而是练杠铃的小青年向居民搞了一场“偷袭”,这中间的奥秘在于,那位居住在一楼的一个“大模子”经常会冲出来对练杠铃的狠三狠四,不过也不能怪他,他是翻三班的工人,上班蛮吃力,下班需要休息。莫看练杠铃朋友人人都是块块肌肉隆起凸出三角身体,偏偏不敢去招惹“大模子”。为什么?听说他也是练功的,不过是另一条路子:气功。行家说,练武不练功,到头一场空。所以别看你胸肌腹肌上的肉疙瘩堆得再多,那没用,就是不敢惹火上身,一旦看见“大模子”气呼呼地奔将出来,一个个统统溜之。
那一个夏夜,月色朦胧。练杠铃朋友已经暗中策划好了,决定动手教训教训“大模子”。他们看准了这天“大模子”上夜班,一般上夜班的人在吃好晚饭以后还会好好睡上一觉,晚上十点以后才起床赶往厂子里。于是,他们看准了“大模子”关灯睡觉了,他妻子拿了个小板凳领着小孩出门乘风凉了,又耐心地等待了半个小时,估计“大模子”迈进梦乡了,他们开始行动了!
寂静无声的那一片窗下空地上,陡然响起了叮咚当啷的杠铃声,犹嫌不足,推举挺举之人还爆出了“嘿嘿啊啊”的吆喝声!
“啪”地一声,“大模子”家的灯亮了,不一会,只见他睡眼惺忪地冲了出来!来得正好,七八个年青人便围了上去,先是“文攻”,互相干嘴仗,正争吵得不可开交,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口令,“武斗”顿时开场!一个早已绕到他身后的小子当即来了个“铁链锁大江”拦腰一抱,一左一右“哼哈二将”神速矮下身去搬动他的两腿,情景堪追“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一节,蓦闻一声大吼,竟将个“大模子”直挺挺地摔倒在尘埃之中!这一下可不再客气了,平素受尽了他大呼小叫横鼻子竖眉毛的怒气火气怨气一股脑地迸将出来,众人一拥上前,拳脚齐举。
这时候,我正在大榆树下看着前文提及的“娘舅”在练一种外家硬功“以臂撞树”(电影《叶问》中也有这类镜头,不过,叶问撞的不是树,而是木桩),当那片空地上的喧嚣声传来时,“娘舅”只一回首,叫声“不好”,便飞奔而去!
据“娘舅”后来说,他劝架的时候,触碰到了“大模子”的躯体,“蛮结棍的,身体像一块铁一样,绷绷硬”,这是他当年的原话。
看来“大模子”很有搏击打架的技巧,虽然中了暗算倒在地上,却很职业地蜷缩起了身子,双臂紧紧抱头,使众人的打击面减少到了最小。终于,他逮住了一个时机,一声狂吼,从地上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了身!当他立定脚跟时,与他单独面对的人顿时如见鬼魅,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转身便逃!
“大模子”也不去追击,忽然径自离去。后来才知道他去传呼电话站打了一个电话。隔不多久,突然有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满载着整整一车臂佩红袖章手持铁棍长矛的工人造反队队员,跳下车便狂呼大喊地要抓人!他们当然一个人也没抓到,所有刚才参与打架的人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最后,他们把散落一地的杠铃石锁统统搬上了车,凯旋而去。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在那片空地上练身体了,一时倒也清静了许多,也落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