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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令我印象最深的,则是F君的“上海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因为有当时轻工业局第一把手马振龙的批示而闻名于世:这是发生在上海铝材厂的天安门反革命事件!
我,不但全程参与了,而且深深陷了进去。
我到现在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严格地说,那个晚上已经不是晚上了,而是凌晨一点多钟到两点钟之间。
那个凌晨有点冷。
我记得自己当时是披了一件比今天游荡在城市里的叫花子起码低了几个级别的上上下下全都争先恐后往外冒着白花花棉絮的工作棉袄走进防空洞中去的。
和平年代的防空洞并不防空,而是工人们休息的好去处。
我进了防空洞的时候,只见依墙而置的长条凳上已放倒了两条汉子:F君和“老江湖”。我刚在长凳上坐下来,对面长条凳上的棉袄一动,旋即露出了“老江湖”的大脑袋:“热轧车什么时候能修好?”
热轧车是在吃半夜饭前轧最后一方铝块时“轰咚”一声罢工的。我一边脱下棉袄一边回答:“机修组的人刚来,听说是轧辊断了,得换辊筒,大概要换到天亮吧。”
当我躺下身去并将棉袄蒙住脑袋时,听到了“老江湖”类似欢呼状的一声长吁:“看来,我们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接着便响起了F君的嗓门:“谁发出这么难听的声音,是杀狗杀鸡杀驴还是杀猴子啊?瞎叫唤什么哪!你不说,人家就不知道了?快睡觉快睡觉!”
“啪”地一声,F君随手拉熄了高悬在头顶的那盏灯。
F君从小就是搞体操的出身,头朝下脚朝上的拿大顶,凌空腾跃三五十个空心跟斗,或者来个七百二十度的“旋”,统统是小菜一碟,一碟小菜。他很受班组里男女老少的欢迎,一是肯干能干,有一把子总也使不完的力气,无论谁叫唤他一声,他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帮忙;二呢嘴甜,“阿姐”“阿哥”的老挂在嘴边,即使有时候做得过分了,只要“阿姐”“阿哥”的一气乱叫唤,谁还能狠下心来较真?更何况,一个班组里的人嘛,总有几个疯疯癫癫的喜爱胡乱开玩笑的,再大的事嘻嘻哈哈一笑,只要牵不上线挂不上纲沾不上“阶级斗争”的边,也就过去了。这样的结果,便造成了他有事没事的总喜欢惹惹别人,而所有的人也喜欢有事没事的总爱惹惹他,尔后彼此一笑,没事了,天大的事也就没事了。
“老江湖”呢,据说没进厂以前确确实实是个跑江湖的,无论到哪个码头,只要见着人多的地方,他立马在路边铺下一块三五尺见方的脏兮兮的白布,立马扯开他打雷一般的嗓门,不是吆喝“白龙江黑龙江统统可以寄”的信纸信封,便是推销“摔伤跌伤打伤刀伤枪伤一样有效”的狗皮膏药。有了这般经风雨见世面的跑码头经历,“老江湖”自是不甘雌伏于F君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的足下,时不时要挑衅一番,证明自己也是一条好汉,而且是“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好汉——当然,只要F君一伸手,“动口”的好汉立即甘拜下风,口中连连念念有词:“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动手”……
我很快睡着了。其间,醒过两次。换句话说,也就是头顶上的大灯泡亮了两次,时间不太长,也就那么几分钟的光景,当灯一暗之后,我重又迈入梦乡中去了。
第一次灯亮,是“小浦东”“老无锡”等几个人下来了,他们拧亮了安在防空洞门口的电灯按钮,走下来以后也就各自往空置着的长条凳上一躺,丝毫没有打扰他人睡眠地立即熄灯完事。很识相。
第二回的灯亮就没这么清静了。当开灯的人走进防空洞的时候,“老江湖”第一个发出了声音:“防空洞重地,非熔铸车间人员一律不得入内!喂,阿凡提,我是在说你呢!”
“阿凡提”是铝箔车间刚进厂的一个学徒工,因经常胡吹乱侃阿凡提的故事而得其名。
“阿凡提”没有开口,F君却搭上了腔:“老江湖,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订立规矩了?可惜呀,我不批准!阿凡提,你愿睡哪儿就睡哪儿去,这是我特批的!”
就在“阿凡提”睡上了长条凳并且同时用一件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棉袄往身上盖的时候,“老江湖“忽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F君啊,你不要好心办坏事:万一阿凡提的车间里有人来找他去做生活,见到上班时间防空洞里睡大觉的这一屋子的罗汉,汇报到厂部去的话,那就有我们的热闹看啰!”
F君的回答简单明了,仅一个音节——伸手“啪”地一声拉熄了电灯开关。
当时,这一屋子睡大觉的罗汉们谁也没有将“老江湖”的话放在心上。事后回想起来,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可真是金口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灯又亮了。可是,奇怪,久久地不见有人走下防空洞来,第三次被惊醒过来的我知道,这位开灯人一定不是熔铸车间的,一定不熟悉从门口下到地下防空洞的通道,因为这一长溜阶梯的通道里没灯,黑咕隆咚地只能扶着墙壁往下行走。
果不其然,好半天才听到脚步声,我从棉袄下探出脑袋一看,嘴里叼根香烟站在面前的,却是铝箔车间的一排长张小海——那时都时行很革命也很好玩的军事编制,车间主任往往就成了连长,工段长成了排级干部,班组长原地踏步还是班长。
这张小海或许是第一次踏进防空洞,一见这横七竖八地朝天睡大觉的人,不觉蒙了。张小海到底是块料,在不便于掀起棉袄验明正身的情况下,只得在众多的打鼾声中扁起嗓子细声细气地叫唤:“阿凡提,阿凡提,做生活了!”
呼噜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棉袄下的大嗓门:“谁在这里装神弄鬼的?滚出去!”
我听得出来,这是“老江湖”的声音。
张小海不为所动,还在喊魂似地紧一声慢一声地叫唤:“阿凡提,阿凡提!”
就在这时,整个事情发生了“突变”!
“啪”地一声,有人把灯关掉了!紧接着便是F君的声音:“揍这个半夜三更装神弄鬼的家伙!”
话音未落,黑暗中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拳头打击声!
我大惊,好一会才醒过神来,连忙从长条凳上翻身坐了起来,大叫道:“开灯!快开灯!”
灯光重又亮了起来。我看到了目瞪口呆的一幕:只见好几件破棉袄扔在了张小海的头上,张小海老半天才从破棉袄白花花棉絮的重围中将个大好头颅挣脱出来,嘴上原先潇洒地叼着的香烟早没了影踪!
张小海脸色铁青地朝着四周坐了起来的罗汉们连连道:“好,好,你们动手打人!”
他一眼看到了阿凡提,不觉更是火冒三丈:“阿凡提,你,你等着!”
张小海头也不回地转身奔向了通向出口的通道,不一会从地面上传来了“咚”地一声重重的摔门声。
我摇了摇头:“你们,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张小海让你们这么一闹,他的脸上怎么下得来!”
“老江湖”笑了两声,说:“你不要听听声音蛮大,其实一点儿也不会疼,加许多棉袄掼在伊身上了,这叫‘保护性’击打!”
在久久的寂静声中,突然地爆出了阿凡提略带哭腔的声音:“我,我怎么办啊……我没办法回铝箔车间了……”
F君站了起来:“走,阿凡提,我陪你一起去找张小海!”
我看了看F君:“你陪他去?你怎么陪他去?”
F君很洒脱地一笑:“你放心好了,我去向张小海赔礼道歉,还不成吗?他又不是厂里什么了不起的红人,‘对不起’三个字还不够重量还压不起他这杆秤?”
那个晚上,不,是那个凌晨,发生在防空洞里的事情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结束了。后来,当它演绎成一场政治事件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版本应运而生,甚至说防空洞里还有女同胞仰天而卧,男女混居——幸亏事后的调查否定了这一杜撰。有人当时就向车间主任王大民据理力争:熔铸车间的女人从来就不进防空洞的,她们的休息室在楼上的女子更衣室!否则,岂不太黄色了!当然,此人说的也不尽是实情,女人们不进防空洞是在夜班时段,而常日班早班甚至中班时,她们还是有些“不守妇道”地进入防空洞的。王大民岂能不知道这个半公开的秘密,只是他没有挑明罢了。
记得那天下班时,每个人都因为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而容光焕发,并且在到食堂里去吃早餐时全都胃口大开,汉子们不但人人要了一碗大排面吃了个底朝天,还要了好几片金黄喷香的“吐司”作为“加餐”。
熔铸车间的人就是这样能睡能吃!
事发是在十天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