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的这些日子，不断有新朋友进入我的生活。我常常在想：人的一生，或许有一些相遇是注定的。不然，为什么从上海到班戈，跨越了九千多公里，原本不会产生交集的我们，可以在这个海滨小镇结伴而行呢？

　　Ilona来自波兰，是班戈大学安排给我的语言伙伴。一个月前刚入校时，我报名参加了语言伙伴活动。经过学校协调，Ilona给我发送了邮件，告知她选修的是中文课，课余很想和我用汉语交流。这是一位金发碧眼的波兰小姐姐，今年三十岁，曾在伦敦工作五年，然后辞职来到班戈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我住在麦当劳附近，每天开车二十分钟左右上学。不过我们以后都在学校附近见面吧，这样对你来说比较方便。”她英语讲得很流利，每次见面都会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喜欢用抑扬顿挫念诗一样的语调说：“亲爱的，我好想你！”相比于咱们国人的含蓄，欧洲的老外们的确普遍情感外露。包括Ilona在内，近来刚认识的女性朋友，几乎都喜欢主动以一个拥抱来表达好感和善意。

　　帮助Ilona辅导中文作业外，其余的时间我们会点一杯咖啡，聊一聊各自的日常。Ilona说，她觉得学校宿舍的性价比很低，费用高、空间小，所以和男朋友合租了郊区的一栋别墅。他们还买了一辆二手代步车，班戈人流量少，每日通勤也很便利。情感类的话题永远是联结女性友谊的纽带，她说：“我和男朋友来自不同的国家，波兰和保加利亚，因此彼此之间用英语交流。在伦敦工作的时候，他是我的前辈和同事，给了我不少照顾，就顺其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问及他们共同的未来计划时，Ilona摇摇头：“我们在一起四年了，感情很好，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但这个事情目前还没有确定下来。因为，明年我要去中国北京交换学习一年，而他要在班戈继续攻读学位，或许还要去巴黎读博士，变数太多了。”言谈之间，我没有捕捉到一丝一毫忧伤的情绪，她传递出的完全是一种享受当下的达观状态。或许Ilona的情况放在中国，是很多女性不可想象的，这种漂泊如浮萍的不安定感，往往是压制无数中国女性个性发展的利器。即便是在女权运动率先兴起的欧美，同一个职业领域，女性的平均工资也是普遍低于男性的（耿直的德国官方大方承认数据为21%）。让人惊奇的是，我在班戈接触到的几个女同学，也都像Ilona一样，似乎更具有自我价值实现的迫切渴望，也更不在意外界的眼光。

　　Hope是我在文学课上结交的新朋友，十九岁。她是在一个暴雨天冲进教室，坐在我旁边的。那天，她匆匆拿出笔记本后，一张擦镜片的纸巾开启了我们的友谊之路。她笑起来鼻翼两侧的小雀斑随之颤动，甜美又可爱。后来，每次上课我们都会坐在一起，尤其是课堂讨论时，我很感激Hope的细腻和耐心。她说话带着BBC广播员的腔调，语速有条不紊，很像奥尔科特《小妇人》中具备忧郁气质的三妹贝拉，是个文静内敛的姑娘（不过拥抱的习惯仍旧频繁）。直到有一次，我们聊到了英剧《神探夏洛克》，她突然语调高了好几个八度，语速也加快起来，说到激动处还即兴表演起了剧里的经典场景，颇有一番“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气势。我这才发现，Hope其实十分逗趣。这个时候的她是作为朋友，而不是以礼相待的东道主来和我相处的。随后她意犹未尽，又尝试着提了几个乐队的名字，可惜我面露茫然，一个也没听说过。于是Hope一边安慰我，一边又恢复到了“忧郁甜心”的状态。

　　在与外国朋友愉快相处的同时，我时常苦恼：直觉感知到双方性格投缘后，却被迥异的文化背景所牵制，很难让关系持续升温，Hope也不例外。那天中午放学后，Hope与我一同去逛Morrison商场。原本以为她也是有物品需要采购，不料却是专程陪我来的，大约也是想借此机会增添一些彼此的了解吧。奈何我们的聊天，一直在“你喜欢吃pizza还是牛排” “晚上有没有去酒吧喝酒的习惯”“为什么Morrison的经营范围比Asda要广泛”这种层面兜圈子。“你以后可以多讲讲中国年轻人的生活吗？”她突然挑起了一个全新的话题，浅褐色的眼睛里浮动着一缕新奇的试探，“我之前只在欧洲旅行过，从来没有去过其他大洲，觉得东方的国度尤其是中国非常神秘。”那一刻，我突然捕捉到了解决这一问题的一丝光亮，心里暗自敬佩：Hope真是个聪慧体贴的姑娘，她似乎也觉察出了微妙，还一针见血地找出了原因——刻意忽略固有的文化差异，太想寻觅共同点，产生共鸣，只能处处碰壁。敞开心扉，在东西方文化的对比和碰撞中收集乐趣，何尝不是一件更独特、更有意义的事呢？就像在创意写作课上，Zoe老师曾饶有兴致地问我，中国现代诗里有哪些常见的意象。我尝试着翻译了卞之琳的《断章》作为回答，这份信步穿梭于不同文化间的体验，类似于勇敢地打开自我，并接纳他人。

　　近来，班戈由冬入春，时而艳阳，时而冷雨。日常学习和交友之余，我还在重读伊丽莎白·毕肖普的诗，其中一句甚是有趣：“我希望你在下一封信里说说/你想去的地方，你要做的事情/那些戏怎么样，散场以后/你还有哪些别的娱乐？”乍一看，不过是极寻常的寒暄；细品起来，却似乎相隔着岁月的帘幕，透露出命运狡黠的一瞥。合上书页，接下来，我又会在这座海滨小镇，拥抱怎样的邂逅呢？

　　窗外，弦月跃过城堡的围墙，爬上山巅，在天际书写着一个未完待续的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