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雷声隆隆的下午,许酉亭独自来到苏州河边,一个人站在岸堤护栏处,久久注视着对面的“泰德”织布厂,心潮起伏。大雨瓢泼而下的时候,他看见了周天功。周天功撑一把油布伞,从厂房里跑出来,好像是仰头察看屋檐的落水情况,突然他眼神扫了过来,许酉亭一转身子,匆匆离去。
蒋介石领导的机关总部,此时已经对武装起义作了充分而周密的布置。他计划自己率领主力第一路,向市区的谭子湾、曹家渡、梵王渡等地发起进攻;陈荣廷率领第二路进攻上海警察署;何云龙率领第三路破坏铁路、电信等设施,并突袭长江南岸宝山、北岸海门,封锁海军活动,同时多方联络党人同志和和市民支持者。许酉亭就编列在这第三路里。
虽然是大热天,但是形势却有如风霜严寒。几个月前,原同盟会会员段世垣在北平被捕入狱。原来段世垣奉孙中山的密令,在北京成立了一个7人小组,组织反袁活动。军警侦知后突袭段宅,搜出了委任状。随即,原国会议员林钟英、徐心镜因嫌疑被捕,旋遭杀害。同时还有许多人被捕、失踪或被秘密处死,以此酿成了震惊全国的“北京新党狱”。陆建章觉得“段世垣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杀之可惜”,于是在赴陕西任督军时提出让段世垣“军前效力”。但是就在几天前,陆建章还是接获袁世凯电令,将段世垣秘密处死于西安。而上海的郑汝成,在翦除了范鸿仙以后,又在竭尽全力,侦察探查蒋介石的行踪。一切的形势之所以紧张万分,就在于一瞬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入秋未几的一个夜里,一些报人墨客相约在三马路的那家“文明雅集”茶社。过去这里的特色是琴棋书画,现在改成了冰镇荷兰水和华生电风扇。一些人拿着这天新鲜出炉、封面由原来黑白画改成水彩画的《礼拜六》,边看边评说。《礼拜六》创刊两个月,刊登言情小说、香艳故事,竟一时风靡上海滩,以至人称“宁可不讨小老婆,不可不看《礼拜六》”。而叶毓川他们今天要在这里议论的事情,则是当前的时局。
有人就指北洋政府月前公布的《报纸条例》,是“世界报律之最恶者”。照袁世凯的说法,现在“人民滥用民主自由、人民政治认识尚在幼稚时代”,因此颁布了这项限制新闻自由的“条例”。这个条例规定,所有报刊不得刊载“淆乱政体”和“妨害治安”的新闻。报纸由政府邮局检查内容,警察机关可以违反条例请由查封报社,逮捕编辑和记者,判处徒刑。
此外,北洋政府废除了《临时约法》,代之以《中华民国约法》。“民国约法”改内阁制为总统制,“大总统为国家元首,总揽统治权”,统率全国军队,有权召集和解散法院,取消了内阁的“副署权”,取消了国会对总统的一切牵制。最重要的是,“民国约法”将大总统任期改为10年,任届没有限制。叶毓川遂将其称之为岂有此理的“袁记约法”。
在叶毓川讲话的时候,身后灯影里有一双眼睛刀一般地盯住了他,此刻在许酉亭的眼里,这个讲话的人,非但主义相悖,还在他与太太之间插了一脚,在他与曾经的兄弟周天功之间又插了一脚,现在更在泰德纱布厂的事情上,插了一脚。
突然,一个说话声让叶毓川大吃一惊,他跳起身来回头一看,却先对上晦明幽幽的灯影里,直射过来的充满仇恨的刻毒眼神,不夸张地说,他被吓了一跳!寒噤之时也就骤然地冷静了。重新颓然落坐的时候,他听见了许酉亭在说:“诸位先生,请大家面对一个事实,现在的袁世凯,除了用革命将其打倒,大家说,还有别的希望,别的方法吗?”
“有道理!”“这也不一定。”茶社里顿时嘁嘁喳喳议论声起,然后众目睽睽的,许酉亭站起来继续说:“刚才那位叶先生,辛亥年的时候,主张君主立宪,反对武装起义,事实证明是错了的。去年以来,他反对二次革命,支持袁世凯,事实证明又是错了的。诸位,大家关心国事,却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能为摄政王袁世凯之流张目。”
大家一时被这指名道姓的火辣指摘弄得有点懵,交头接耳之间,晓得此人原来是叶毓川的学生,现在成了冤家对头,顿时兴致盎然,觉得“扎劲”,有好戏看了。
叶毓川此刻的思绪,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还是原来那样侧着身子,并不看着许酉亭:“现在的情形,倒真的有点像是辛亥年。当时对于清朝政府,一国之中,怨声载道,天人共愤。可是那时候大多数的国人,为什么都赞成君主立宪,不相信革命呢?因为君主立宪要的是平权,而且动荡比较小,比较安稳。革命?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们用革命将权力夺得去,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大家不晓得。刚刚讲到报律,南京临时政府一上台,倒也是搞过一个报律的,记得两年之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我就搭这位许酉亭先生,讲起过这件事情。事到如今,袁世凯成了国家之敌,不过问问在坐的各位,又有几个人会去参加你们的革命呢?对于袁世凯,进步党有错,国民党更加有错。”
此番议论,更是激起茶室里议论蜂起。刚刚坐下去的许酉亭又嚯地站起,众人一时歇声,让给他讲。许酉亭说:“对于革命这件事情,现在大家还不能下决心,这不要紧,不过鄙人是十分地钦佩章炳麟先生,他还能够找上门去,对袁世凯的倒行逆施,兴师问罪。像叶毓川先生,如此地忧国忧民,又嫉恶如仇,何不也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跑到袁世凯的门上,请他将国会还给我们,将报纸还给我们呢,总胜过坐在租界的茶馆店里,吹电扇、吃冰水、高谈阔论吧。”
此言一出,茶社里更是声浪叠起,“那么侬来做啥呢?”“伊拉革命党,自然是可以不算在其列的。”“这个人,口气怎么这么大!”可是许酉亭把话说过,转身就往后面走去,像是要去洗手间的样子。
叶毓川暗暗注意了一阵,许酉亭始终没有再露面,估计是从后门出去,从夜色昏暗的小弄堂走掉了。
澳门路,已经贴近公共租界的边上,弄堂里,一幢带三层阁的石库门新宅门前,一阵炮仗“乒呤乓啷”震天炸响,一户人家今天新搬场。周天功嘴巴上不讲,心里边却也惦念着,林根不要放出哑炮来,炮仗倒是放得蛮顺当蛮声势,可是周天功心里边却还是沉甸甸的。
特地选定了旧历的吉日吉时,周家老小今天一早,三部黄包车三部老虎榻车,浩浩荡荡,从上海的东南角,斜穿整个城市,往上海的西北角去。一路绕避行程路线上的庙堂,比如红庙、静安寺、玉佛寺,又特地绕避医院,比如如仁济、广慈。泰德厂在那边的苏州河边上,周天功接盘工厂以后,和老婆弟妹天天起早摸黑长途奔波不算,还要耽误事情。于是周天功从乡下接来爷娘,帮着照看孙女照料家里,又卖掉了五金小店,下定决心,搬场。
爷娘乡下上来,今天一人一部黄包车,赛过县太爷一样,由人拉着一路飞奔,一下子就头晕目眩起来,不过他们的心里边总算踏实下来。刚到上海,听讲是一个堂子里的小姐买了厂给林生做,又算他三成的本钱,心里就大大地疑惑起来。终于一天夜里,爷娘跟儿子谈起这件事情,儿子就有点光火,要他们不要管账。做爷的就十分地气闷。隔日到半夜光景,周天功从厂里回转来,阿姆还在门口等他。半夜的弄堂里,阿姆眼泪流下来,讲他们想要回乡下去。
这一夜,周天功没有睡着。原来他和宁香的事情,他是准备一个人放在肚皮里的,现在家里人这里就行不通。阿菊的面孔,整日挂了霜一样,腊黄。他很想朝她光火,却因为她又有了身孕,也是光火不得。连阿芬,也时常是眼光闪烁的样子,叫人着恼。
一日晚饭在场院里摆好,周天功抱了周黎坐下来,就对爷娘讲明,他当年救过宁香一趟性命,“想想也晓得的,假使我是嫖客,一个堂子小姐怎么会买厂给我做呢?你们看看,我是个小白脸伐。接下来,伊是老板,我就是个帮工,事情就是这样的。”
如此一讲,周天功自己像是泄了气,家里人却全都眉眼舒展开来,没两天工夫,阿菊面孔上竟又泛起了红晕,真是天晓得。
炮仗放过,周天功先点了香,楼上楼下各处熏一熏,驱掉邪气。然后枕头先进门,在各张床上放好。阿菊从最后一部黄包车上下来,别样不好动,径直到灶头间烧开水,以免动了胎气。一些朋友同道送来了红帖。今天来帮忙搬场的人不多,从前帮忙搬场的人,须得是属龙属鸡。鸡,想来是当作凤的;属老虎的就要回避。现在民国了,移风易俗,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了。
不过周天功仍旧是心事重重。今天他左看右看,宁香没有来,也没有红帖子送来。
工厂刚刚买下来的时候,宁香时常缠住周天功,风月场里见识过不少的男人,她认得出周天功是个靠得牢的,满心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总算有了依靠。然后事情就有点混淆有点复杂了。有一天在她的寓所里,她竟不放周天功走了。
结果周天功还是走了。不是周天功有多少的“洁身自好”,也不是顾着以后的事情乱套,只是他对宁香,心里好像总有一样讲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供在那里一样,好像是前世带来,他不想就这样把它给破坏了。
然而宁香,却是漫漫长夜,怨泪长流。幽郁之下,也就明白了。周天功毕竟已有家室,而且很是顾及家室。对于她宁香,他要她的钞票,却不会要她的人,原因呢,也就不言自明,心照不宣了。 (未完待续)第二部(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