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梦见自己坐在故乡檀树嘴绿草如茵的河滩上,身边是清粼粼的水,头上是蓝莹莹的天,乡村的生活如牧歌一般悠扬。这是我儿时生活在檀树嘴的真实图景。那时候我没有课外书。我在河滩上放牛的时候,把父亲中学时的语文课本当课外阅读材料。父亲的语文里充满了钢铁、石油、工业化以及其他改天换地的豪情壮语,就连课本的扉页上都印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铁人王进喜顶天立地的工人阶级形象,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手里还牵着水牛的时候,心里就有了我人生最初的梦想:进城,当一名工人。
对一个农村少年来说,要实现这个梦想,唯一的途径就是读书,考大学,出农门,先把自己”工业化”了,再谈其他。于是,整个少年时代以及美好青春的上半场,我都盘桓在乏味的课本里。等到成年,我就把那些水草丰美的乡村记忆塞进背包里,匆匆离开了故乡,成为檀树嘴父老乡亲们多年来津津乐道的第一代大学生。
多年来,我像一株盆栽的植物,在城市的阳台上吸着有限的阳光雨露,精致而循规蹈矩地存在着,而根,却紧紧地抱着盆子里那浅浅的一捧乡土。此时的我已经生活在少年的梦里。然而,当梦的外衣悄然脱下,现实展露给我的却是生活节奏紧张,交通拥堵不堪,食品安全焦虑。特别是当雾霾笼罩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思念那个叫檀树嘴的露珠一样明净的村庄,再回首,少年的时光却恍然一梦。
我开始对儿时的梦想进行深刻的反思:难道这就是我用人生最美好的光阴换来的?这真是我梦想的生活图景吗?我曾经在苏州河畔一处地摊上,用一个硬币买了一本《1959年安徽诗选》。其中有一首是老作家绥民为建国10周年写的颂歌《红色的闪电》。绥民展望建国20年时的情景:“十年后,十年后,这里定是座花园,看春风舞弄花影,听黄鹂婉啭清泉。工厂的大烟囱,将吐出卷卷黑烟。……那时我们的钢铁,能年产六百万吨;那时我们的粮食,会达到四千亿吨……”春风花影与卷卷黑烟,作为诗歌的意象,多么不和谐啊!然而,这却是那一个时代的梦想,也是那几代人的中国梦的真实写照。
六十多年,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历经几代人的努力,国家工业化的梦想实现了。当我们享受着工业化带来的丰富的物质生活时,当我们分享着玉兔从月宫传回的荣耀与自豪时,玉兔却看不见自己远在地球的村庄。我们实现了国家的梦想,却付出了环境的代价。在雾霾笼罩中,中国,我们一起反思!
于是,我想回到故乡去。檀树嘴田园牧歌一样的生活图景常常出现在我黎明的梦里。还是那样清浅的小河,还是那样碧绿的山岗,雨后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甜淡的蔷薇花香。我梦想着能像梭罗一样,到故乡的湖畔去筑一间小木屋,在屋后的树林里养一群鸡,在门前的河水里养一群鸭,用我生命余下的时光去享受诗意的栖居。
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可能了。这些年,打工挣了钱的乡亲们在家乡大兴土木,本已抛荒的耕地被大量占用。门前的小河不再清澈,河水干枯了,农田盐碱了,山林缩小了,到处堆积着难以处理的生活垃圾。人生只有单程票,连梦里故乡都没法给我提供返程。我赖以寄托乡愁的村庄荒芜了。
如果问我现在的梦想,我想拥有一座像童话一样美好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