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韩德文
好多年前读过一首盛唐时的敦煌曲子词:“五里滩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却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一首小词,明快鲜活,灵动欢欣,自在随意。可我有点疑惑:这么水灵的文字,是出自甘肃边陲的敦煌吗?那里的生活,有这么滋润吗?
后来读到谢稚柳先生的诗。20世纪三十年代,画家谢稚柳随张大千到莫高窟。那时,洞窟衰败,唯一可慰藉的绿色,也只是在野外月牙泉边。谢画家作诗曰:“清俭丛山一脸黄,天荒大漠约春光。野桃宁宁花如豆,飞燕翾翾水作梁。客里展书枫叶老,灯边埋梦柳绿长。何缘净土消尘垢,虚对青莲散妙香。”敦煌天荒大漠,只是偶有春色。
只要在唐诗的长江大河旁掬过一捧水,自会迷醉和向往渭城柳色、阳关古道、玉门春风;就想听鸣沙,看敦煌。可惜敦煌离黄浦江实在太远,戈壁大漠,关山迢迢。近日,终于有机会,进入敬仰已久的敦煌洞窟。敦煌莫高窟展,从3000公里之外,送至浦东新区的喜马拉雅美术馆。不可不去。
从14世纪开始,海上贸易和运输,织成另一条丝绸之路。陆上古老的西域道渐渐被岁月淹没。流沙、荒草、荆棘、胡杨、红柳……遮没了阳关,颓败了烽燧,风化了边城,消融了玉门关。黄沙埋没莫高窟半身,流沙涌进窟门。
锤子铁钎的凿击,是从公元4世纪开始的。衣着破旧的工匠画师、尘土、柳条筐、脚手架、木梯、油灯、灰蒙蒙的巨大而移动迟缓的骆驼、从绝壁向山体凿进的洞窟、粗陋的毛笔、陶盆里的五彩颜料、泥土、麻布、芦苇……虔诚而艰苦的描绘、雕琢和泥塑,整整延续了一千年,从4世纪到14世纪;从北凉、西魏、隋、唐、五代、宋、西夏至元。
20世纪初,公元1900年,满清最后一朝的一个姓王的退伍兵勇,受戒为道士,怪诞地成了佛教莫高窟的主事,拎着自己配置的洞窟钥匙。此后就是一大串的中外故事。伴随着盗卖、劫掠、保护、斗争、散播,敦煌成了一门伟大的世界性学问。
这学问太深太宏大。
在喜马拉雅的敦煌洞窟,面对浩瀚,我探进探出于各个洞窟,感到自由、活泼、畅达、奔放的生命力正从每一个洞窟涌出,鲜活得哪像隔着千百年。即使是宁谧静穆的塑像,生命的张力也在眉宇、靥颊、嘴唇、鼻息、眼角间洋溢。自在、充实和喜欢在外溢;艺术的律动在播扬;生灵的气场在歌唱。这感觉,与平时徜徉于博物馆那教科书式的冷静,很有点不一样。
第259窟北魏佛像,高92厘米。土红袈裟通肩覆体,佛陀俯首下视,含蓄地微笑。衣纹流畅贴身合度。眼角微挑,鼻翼翕张,嘴边隐隐两个动人的笑涡,那微微沁出的澄心静虑,内在的纯净怡情,真是天人境界。
飞天是敦煌的符号,是敦煌的形象大使。伎乐飞天图,第285窟,西魏。十二位飞天,均朝正壁方向飞翔。各色乐器奏乐:排箫、长笛、箜篌、琵琶、竖琴……几个飞天还在相互呼唤、长啸。身边是飞散、流动的鲜花束鲜花瓣和祥云,廻环旋转的飘带。仙乐袅袅,花雨纷飞。图呈波浪状展开,飞天女乐像在浪涛的节奏中怡然冲浪,舞翔于永恒的时光流。
凑近,仔细察看这些出自无名工匠的图画和文字,细看每一笔线条。大多数图案,初看无甚奇特刻意之处,就是平平凡凡的一笔、一笔,就像他们平常日子里在黄土道上走街串巷为老乡画灶头、画暖炕、画年画,当然在洞窟里工作更多一份虔诚心情。设色也多以平涂为主。但是整个画面,看似种种普通元素组合起来,却涌现非凡的生命活力,扑面而来,汹涌澎湃。
最难忘第172窟盛唐作品《观无量寿经变图》。图像饱满丰茂充盈,五彩焕然的楼台亭阁,碧波荡漾的七宝莲池,池中莲花盛开,莲花童子嬉戏追逐于莲荷之间。众佛众菩萨体态优美,面含笑意,安然舒适。舞台上伎乐翩翩。轻盈的飞天穿游于楼阁廊宇之间。飘荡在空中的乐器不鼓自鸣,一派极乐世界的美景妙象。
地老天荒般枯寂冷寒的洞窟,怎会诞生如此具有丰盈生命活力的作品?
迈进迈出中,不断思索,突然醒悟: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从北凉到元代,那时的敦煌并不是“古迹”,它是一座鲜活繁华的城市啊!它是丝绸之路的枢纽,驻扎重兵的雄镇。繁华的社会,正是莫高窟得以辉煌的丰厚土壤。
这就可以解释一切。
马帮、驼队、商旅、僧人、丝绸、药材、金银、珠宝、美酒、琥珀、皮货、山珍、书法、绘画、经卷、梵呗、贵妇、仕女、杂技、歌舞、乐队、女伎、旅客、居民、士兵、官吏……举袂成帷,挥汗如雨,摩肩接踵,那时的敦煌,人山人海啊!
果然看到了达官贵人的风采。第130窟,盛唐壁画《都督夫人礼佛图》。——敦煌郡东面的瓜州县都督(太守)的夫人,率众前来莫高窟礼佛。
夫人和她的二位闺蜜,结伴而来,惊人的雍容华贵。手奉香炉、鲜花,“云鬓花颜金步摇”;九个随从婢女,捧琴执扇端水瓶,“新装巧样画双蛾”。夫人和女伴满头鲜花、小梳、宝钿、凤冠……珠光宝气;分别着碧衫红裙,绛地帔子,白罗画帔,遍身绮罗。四周萱花、曼陀花环绕,蜂蝶翻飞。在这幅图画前,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唐代诗人杜甫的《丽人行》之意境:“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
资料说,古敦煌有条大泉河,水少时是溪,丰水时成河。又说,那时莫高窟附近有悬泉水,来自山中悬泉谷。我在干涸的悬泉池照片前呆立。汉武帝大将李广利率领的大军西征匈奴,曾于此秣马饮水。可惜现在早已滴水全无。
那首遥远的敦煌曲子词在眼前“风波闪灼”,“五里滩头风欲平”的小曲,据说是从唐玄宗天宝年间唱出来的。张大千、谢画家毕竟去得太晚了,悬泉谷早已干涸。
《敦煌——生灵的歌》,上海的观众,以喜马拉雅山高度的诚恳,向敦煌礼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