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出“我手写我口”,擎起“诗界革命”旗帜的黄遵宪,是晚清的资深外交官。他出使日本、欧美等国,都是从上海启碇走海路的。1894年,他归国出任上海江南洋务局总办;1895年,参与上海强学会,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创办《时务报》,宣传变法维新。他与上海的渊源颇深,故数年前上海出版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收录了他的《人境庐诗草》。在他17年的外交生涯中,以东邻日本的时间为最长,是一个公认的“知日派”。读他的传世著作《人境庐诗草》,可以看到他对日本的认知轨迹的变化。
光绪三年(1877年),黄遵宪作为参赞出使日本。初来乍到,他对山明水秀的日本印象甚佳。东京的樱花、上野的碧池、京都的歌舞、大阪的城壕、箱根的云海,都被他一一写入诗篇。尤其是那首飘逸洒脱的七言歌行《樱花歌》,第一段就用了三个排比句,形容看花人的千姿百态:“坐者行者口吟哦,攀者折者手挼莎,来者去者肩相摩。”接着吟诵道:“墨江泼绿水微波,万花掩映江之沱。倾城看花奈花何!人人同唱樱花歌。”“喷云吹雾花无数,一条锦绣游人路。”好一幅色彩绚丽气韵生动的浮世绘啊。然后又笔锋一转,称赞日本国政,从德川幕府至明治初年:“承平以来二百年,不闻鼙鼓闻管弦。”在诗里,“樱花”这个物象不仅美艳,亦是和平的象征。
两年后,一声“渔阳鼙鼓”,撞破了《樱花歌》“霓裳羽衣曲”般的诗情画意。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使其成为下辖的一个县。此前,琉球国曾派出使者向清廷求救,清廷外患内乱,自顾不遑,眼睁睁看着琉球亡国,黄遵宪眼中的“樱花”模糊了。他于愤懑中写下《流求歌》,指斥日本鲸吞邻国:“鲸鲵横肆气吞舟,早见降幡出石头。”
又十多年过去了,明治维新后逐渐强大的日本,露出了蓄谋已久的侵略扩张的真面目。从1894年攻占平壤起,如一条鲨鱼尝到了血腥味后,挑起了“甲午战争”,清军海陆两军皆败。此时在上海时刻密切关注着战事的黄遵宪,写下了一组《悲平壤》、《哀旅顺》、《哭威海》的组诗,悲、哀、哭,声声泪,字字血,力透纸背。在《哭威海》中,黄遵宪用“三字经”的句式,道出了一腔感世伤时的如焚忧心,为北洋水师在威海卫基地,竖起降旗全军覆没而悲愤填膺:“炮未毁,人之咎;船幸存,付谁某?十重甲,颜何厚!海漫漫,风浩浩,龙之旗,望杳杳。”在这组诗中,他已直呼日军为“敌军”了。
把悲伤推到极致的,是战败后台湾的割让。从隋唐开始,日本就派出留学生,师法中国,京都也是按唐长安城建造的。黄遵宪在出使日本的海轮上,还赋诗称日本为“裨瀛”,意思是“偏僻的东瀛”,未将其视作对手,败给日本乃奇耻大辱。他又用七言歌行的形式,奋笔疾书《台湾行》,一改《樱花歌》的欢忭轻盈,风格沉郁悲怆。开头三句是天打响雷,天下暴雨,连老天也为台湾哭泣:“城头逢逢雷大鼓。苍天苍天泪如雨。倭人竟割台湾去。”他回顾先祖开辟台湾的艰辛备尝,才有了一片片青翠的甘蔗林,产出洁白如霜的蔗糖,积累了财富:“我高我曾我祖父。艾杀蓬蒿来此士。糖霜茗雪千亿树。岁课金钱无万数。”之后,他以悲天悯人呼天抢地的口吻写道:“天胡弃我天何怒。取我脂膏供仇虏。眈眈无厌彼硕鼠。民则何辜罹此苦?”
这样,从《樱花歌》到《台湾行》,在黄遵宪的眼中,妍美锦绣的“樱花”物象,遂成贪婪无比的“硕鼠”形象。
1898年秋,当“百日维新”失败,黄遵宪的寓所被上海道蔡钧调兵200余包围得水泄不通时,日本公使和英国驻上海总领事出面说情,日本公使以“有伤两国交谊”为由,向清廷施压,替他解了围。这一年10月,他有惊无险地离沪,返回故里广东梅州。
回家后,他整理、出版了《人境庐诗草》。199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起的20世纪《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评选中,这本书按时间顺序排在第5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