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玥 文
（一）
不知不觉已是初夏时节了，五月的上海阴晴不定，时而艳阳高照，时而阴雨连绵，昨夜竟突下冰雹，一声爆裂苍穹般的响雷将我从梦中惊醒。这些日子睡眠一直不大好，不知为何清晨六点左右就醒了，必须得打开手机听一首慢歌，才能再迷迷糊糊等来八点半的起床闹铃。相比于前两年用功念书，每日七点刚过半就到文科图书馆端坐，现在的我，慵懒了许多。
倒也并非一直懈怠下去，不过是抓住学生时代的小尾巴，想赠送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假期。研三一整年，疫情的阴霾还未散去，我在毕业论文、找工作和情感的泥淖里反复横跳，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去年秋冬，正逢考公战役如火如荼，因文图距离宿舍区较远，我就近转移至光华楼，日均刷题十多个小时。抛弃了热爱的文学书籍，也搁置了每周以文字记录心情的习惯，成天与陌生题库四目相对。屋漏偏逢连夜雨，短暂闲暇时，走在熟悉的校园，还要兀自体味“天长地久有时尽”的离散滋味。人生本无常。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已是今年三月底。
期间在上海、杭州入职岗位的选择一直胶着，令我举棋不下、寝食难安，却意外接到心仪的江苏省委组织部“名校优生选调”南京岗的通知，真是又惊又喜，恍若梦中。接下来便是一系列既定流程：修改论文、预答辩、再修改、递交盲审、去南京体检、上交就业协议和三方协议、正式录用……看似几个顿号连成一句话，但个中心路的曲折迂回，只有自己清楚了。严峻的就业形势下，这是我第一次完全清醒地跳脱出“孩子”与“学生”双重身份的庇护，作为一个独立且孤立的个体，在社会的钢铁丛林中厮杀拼搏，寻觅自身的位置。曾无比依赖的父母和老师，他们站在一旁，默默观战，无能为力。被抛入社会竞技场的那一刹，被内卷的浪潮紧紧裹挟甚而硬着头皮浴血其中，似乎是真正长大的开始。
曾经，走在闹市街头，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我只觉这世间繁华；而今，不过短短一年，心境竟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苍凉。前几日和朋友去作协开实习证明，出来从陕西南路转入淮海路，途径红房子西餐厅。绚丽的霓虹，古朴的砖红色建筑，掩映在青葱的法国梧桐间，黄昏的车灯影影绰绰，像是断续的旧胶片，仿佛霎时误入民国。不禁感慨：“《长恨歌》里，王琦瑶和陈先生不就在这里吃过饭？”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漫步上海，总时不时觉得自己就是故事里的人物。片刻的沉默，朋友苦笑一声，道：“你还是这样多愁善感。”我微微一愣，听出了其中淡淡的哀怨：其实，多愁善感何尝不是另一种层面的幸福？真正被生活鞭挞、蹂躏的人，恐怕连这一份闲心都消磨了。
朋友近来一直不顺。遥想几个月前，我也时常夜半失眠。那段时日远离了文学的滋养，从理想的乌托邦被一掌击回现实，身心仿佛连根拔起的芦苇，迅速地枯黄干瘪。往昔的回忆，似乎是玻璃罩中的世界，即便一些小龃龉，雾里看花终归是美的。然而，当直面风雨，方才惊觉这便是赤裸裸的生活的一角。我们似乎时刻面临着“何以为家”的困境，谋生是最基础的，亦是必须的，而心灵的惶惑，那种被他人调侃作“矫情”的怪物，在暗地里疯狂滋长。我与朋友并肩站在天桥上，脚下车轮震动，远处高楼林立，高架叠起。此情此景，像极了1991年香港电影《天若有情》的结尾，JoJo穿着洁白的婚纱赤足奔跑着，追寻她永生永世无法再见的爱人。旋律响起，穿越三十年的悠长时空，那是一种深深无力的宿命感。
晚风吹过，夹杂着茉莉清冷的香气。朋友侧过头，轻声道：“你觉不觉得，人有时候，活得还不如一棵树？”我默然。不久前，我们偶然看到一张八十年代的复旦老照片，惊诧地发现校园主干道上一排排法国梧桐和水杉竟早已存在。未曾想，春去秋来，它们已于此地年复一年，伫立了无数个四季轮回。漫步校园时，目光所及那些草木，便多了一丝敬畏与艳羡。它们这样沉默，又这样富于生命力，当一届又一届学生年华老去，尝遍人生百味，它们，青翠依旧，不过是多了几丝沧桑的斑痕。“如果有来生，你会选择做一棵树吗？”我沉吟片刻，答道：“不，还是做人更自在些。”一棵树始终停留在原地，旁观一场又一场悲欢离合，太寂寞了。我不知是在劝解朋友，还是在宽慰自己。
徘徊在校园与即将工作的转折点上，这是一个奇妙又复杂的时刻。人生似乎来到了一个真空阶段，我可以静静躺在光华楼前的大草坪上，看晚霞，看流云，看渐渐升起的群星；抑或百无聊赖地坐在巨鹿路上一家咖啡馆，看行人，看车篮里的向日葵，看马路对面灯光隔着装修楼的纱网……任纷繁思绪四处游走，任积攒的泪水悄然涌上眼眶。而当这一切过去，岁月的书页，便会翻开新的一章。
（二）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不经意间，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到了与学生时代道别的时刻。本想故作潇洒，淡然一笑，但心头的留恋与惆怅犹如初夏晨雾里弥漫的花香，已然成为了这段青葱回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要感谢我的导师王宏图先生。无论是在论文创作还是学习生活中，您都给予我温暖的关心、鼓励和指导。您渊博深厚、热诚严谨的学术修养和亲切谦逊、宽容低调的美好品格，一直是引领着我稳步前行的一盏明灯。在我迷茫的时刻，您耐心地劝诫和开导我，让我明白人生本多风雨，努力闯过，便是新的生活。
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各种见闻的涌入，我对生命中那些纯粹的美好抱有欣喜和敬畏，也会感到怅然。我会怀疑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如曾经信赖的那样坚固，或者这样的坚固能持续多久？我没有把这样的困惑告诉过您，因为在与您的相处中，您已然无声地作出了解答：即便看透了一些世事，也要足够勇敢、坚韧，就可以一直葆有内心的纯粹与美好。
能够遇见您、能够成为您的学生，我真的非常幸运。除了您，还有许多复旦的老师值得我一生感激与铭记，他们是王安忆、严锋、梁永安、张怡微、龚静、陶磊……师恩难忘，难忘师恩。敬爱的老师，谢谢你们！你们温馨的爱的光芒将让我一生受用，永远快乐而向上。
我还要感谢这三年来陪伴我的同窗学友们。在那些嬉闹快意的日子里，感谢你们伴我无忧地走过。眨眼间，我们就要成为社会人，不得不去接受社会的考验和打磨。那些时而各自享受独处、时而人来疯放肆大笑的校园时光，如同被风徐徐带走的流云，也终将画上句点。往事如烟，但明媚的回忆终究会凝固成绚丽的生命底色，内化为我的一部分，一部分的我。人生难得欢聚，唯有别离多。他日若回首，愿我们都不曾改变，情谊依旧，温暖亦然溢满心头。
同时，我要感谢二十多年来一直为我默默付出的爸爸妈妈。感谢你们给了我一个温馨舒适的家。我们都是第一次当父母和女儿，期间有过不愉快的争论，也有过坦诚的沟通。聊及童年时期的片段，一些记忆时至今日让我仍不能完全忘怀。我记得妈妈说：“我们懵懵懂懂做父母的时候，其实和你现在一样大。年轻时候，阅历有限，教育方法的确有很多不当的地方。如果可以重来，妈妈也想挽回。”那一刻，我恍然觉得，只要卸下心防，每个人都是脆弱的。父母也不过是长大了的小孩，也会犯错，也有隐痛，也需要将心比心的理解和体谅。爸爸妈妈，我已经很幸运了，谢谢你们给予我坚定的爱和力量。
初夏的五月，暖风拂过脸颊，复旦的校园里处处洒满浪漫而诗意的阳光。极目苍穹，或许，前方还有许多未知的快乐与惊喜，命运亦会赠予我们一些必经的挑战与磨砺，那么，就让你、我、我们做一个心怀感恩、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吧——“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