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羽》里展现出的是厄普代克后来很多作品里反复出现的题材:宾夕法尼亚州日渐衰落的小镇上的普通家庭生活,懵懂少年与家庭的矛盾情结,郊区中产阶层男女的感情纠葛、尤其是情感能量的衰竭与无望的拯救,还有对死亡的思考。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集并非只是十九个短篇小说的合集,而是有结构的一个整体——它是一部整体意义上的作品。
一方面是内容上的,其中比较重要的小说比如《鸽羽》《波士顿的幸福男人》《外婆的顶针》《范宁岛》和《教学礼拜》《一只垂死的猫》《一辆换来的车》,写的是同一家庭不同时期的事。
另一方面,位于小说集中部的那个超短篇《大天使》,看上去其实更像是来自于《圣经·诗篇》里的颂诗,朴素、绚丽而又神秘,也像是在整部作品最高处或最深处燃烧跃动的一簇灵魂之火,散射着奇异莫名的光辉和足以让其他作品缓慢围绕着旋转运动的不可探知的能量。而在它后面不远处的那篇《救生员》则更像是一篇关于情欲、美与愉悦的“布道词”。
把短篇小说集当成一部整体性的作品来处理,厄普代克很有可能是受了他所推崇的塞林格的那本《九故事》的启发,只是他采取的结构方式别具一格而已:《鸽羽》就像一部由不同的乐器在不同的声部围绕着主副旋律时而此起彼伏时而交相呼应地演绎出的交响诗。
《鸽羽》中分量最重的是那篇同名小说,这篇杰作之所以重要,一方面是因为它涉及一个少年成长中所面临的一系列重大问题:信仰的动摇、死亡的恐惧、家庭的矛盾,甚至是城市与乡村的根本价值冲突,以及与这些相关的种种内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它充分反映出厄普代克的生命美学观:在天地之间、在永恒与短促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如果还有什么有可能让微不足道的人获得某种意义上的解脱的话,那就是创造之美。
厄普代克的厉害之处在于,他让那个叫大卫的少年在焦虑得身心俱疲、即将被各种矛盾和对死亡的恐惧拖入绝望的深渊之际,忽然赋予了他以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机会——他极不情愿地拿着作为十五岁生日礼物的来复枪来到自家的谷仓,根据母亲的要求,对栖居在那里的鸽群展开了杀戮。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杀戮事件会出现并将占全篇的五分之一,同样更不可能想到这个残忍血腥的事件竟会让大卫意外地发现了造物之美:“他完全迷失在鸽羽优美的几何潮水中,这时鸽羽变宽了变硬了,好像要斜起某个角度飞翔,然后又变软了收缩了,为无声的肉身罩住体温。整个羽毛表面显示出的功能技艺,既像经过无穷无尽的调整校准,又像毫不费力取得的,鸽羽颜色的设计浑然天成,没有两根是重复的,仿佛在某种高度克制的狂喜中设计出来,这种喜悦就高悬在他头顶他身后的天空中。”甚至还让他感受到有可能让他解脱的道理:“上帝对这些毫无价值的鸟儿都慷慨施以如此鬼斧神工,他当然不会因为拒绝让大卫获得永生而毁了他全部的创造。”
整篇小说从纠缠不清的矛盾状态一步步累积到了突然爆炸般的状态,然后是通往解脱的释然与宁静,厄普代克对于压抑焦虑气氛的营造,对于整篇节奏的控制,以及在最终推向异常强烈的高潮时对于暴力美学的极为精准的把握,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另一篇值得关注的是《A&P》。它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乔伊斯的《都柏林人》里的那篇《阿拉比》,它们有种神似的气息。它们写的都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和最后的失落感。当十九岁的“我”为了三个穿比基尼逛超市的姑娘受到超市老板敌视而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辞职时,厄普代克以极为简练克制的笔法,只是通过白描和对话,就把一个正处在青春期的小伙子的那种因荷尔蒙作用、对新鲜事物的正义感和气盛冲动混杂在一起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
这部小说集里的作品,无论是写家庭里的夫妻关系、父母与孩子的关系,还是写青春期的冲动与失落,无论是写信仰问题,还是写对死亡的恐惧与压抑的思索,都不难发现一个共同点:其中的男主人公都有着孤独而热烈的灵魂。成年男人在孤独中暗自无望地对抗着感情与想象力的枯萎,而青少年男人则在孤独中努力要挣脱家庭、家乡的压抑与禁锢,虽然处在不同的生命阶段,可是他们都经历着某种内裂和催生矛盾的内热,仿佛永无宁日,而痛苦的深渊始终相去不远。就像厄普代克曾表达过的那样:“即使在看上去最为平静的生活表面之下,也存在着暴力和张力。我认为人生基本上是多难的、充满悖论的。仅就作为有思维能力的动物来说,就把我们推向了痛苦的深渊:我们是可以预见死亡的动物,我们是有精神追求的动物,我们有浮士德的一面,总是追求更多、更新的所得。”
小说对于作者来说除了艺术创造上的价值之外,还有另外一层意义,那就是要让“时光重现”——哪怕是在这个“费尽千辛万苦让我再次返回”的过程中“必将被刮擦得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来源:新华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