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时，我没有哭，看着身边悲痛欲绝的亲友，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像压着沉甸甸的石头，闷闷地喘不过气。

　　众长辈中，最爱祖母。她是个好脾气的人，小孩们有过失，无论多大的过失，摔坏杯子、私拿钱物、打闹滋事，祖母都是轻声呵住，拉到一边，慢慢讲道理。那些道理，浅显又质朴，可是祖母面色慈祥，声调柔和，即便是最顽皮的小辈，听着听着，都会不好意思起来，低下头去。回想起来，她与高尔基《童年》里描写的外祖母一样，和蔼宽容，又乐观大方。

　　小辈之中，祖母最爱的，大概也是我。逢着亲戚一起聚餐，祖母掌勺，炖鸡时两只鸡腿，一只给年纪最小的堂妹，另一只便分给我。或在春节时，悄悄把我叫到一边，从围裙下翻出两块钱，说：“别人我都不给过年钱的，只因是你生日，所以给你，买点好吃的去。”初是两三块，后来五块十块。再后来她手头宽裕了，别人都有份，但给我的压岁钱，总会多一些。作为小孩子的我，那时没有想太多，心里只是欢喜，老人对自己好，自己也愈发爱他们。

　　记得那天高考放榜，我带小堂妹去学校，也没有急着去看成绩，就跟堂妹在草坪上玩。教学楼出来一个男生，冲我讲：“你好厉害呢，考了第一。”我这才心里石头落地，跑去老师处领了成绩单。之后便直奔祖母住处，进了楼道，三步并作两步，边跑边喊：“祖母！祖母！”小堂妹在身后“咯咯”地笑，虽然未明事理，但是能听出我的喜悦。这种喜悦祖母也听见了，打开门的第一句就是：“考中了？”我用力点头，跟堂妹一起，围着她又唱又跳。那一幕的场景，我不能忘记，祖母更加不会忘记，逢人便形容：“我听见楼道上喊‘祖母，祖母’，就猜到是好消息，一定是考上了。”她不是爱比较和夸耀的人，只要能考上，无妨是普通还是重点学校，不过那天她为我感到骄傲和欢喜。

　　后来赴上海读书，跟祖母见得就少了。年轻时气盛不知愁，一去千里也很少回头望，想的多半是自己的事，很少虑及亲人。2004年祖母因急性胆囊炎住院，起因无非是早上吃了两只冷鸡蛋。那时我正居家准备考研，去医院看望，才相处了几分钟，祖母便用虚弱的声音催我说：“你回去吧，好好去看书学习。”我以为是小病，没有多想便离开。第二天下午，家中电话铃声骤响，惊了我一下，那铃声响得凶猛。电话是姨妈打来的，大声问我祖母是不是过世了。我说不可能，前一天还好好的，没有人通知我。那时老家手机还未普及，我放下电话就出了门。

　　那天天下着雨，似断还续的雨线从伞沿垂下，落到地上画出圆漪，又瞬即消逝在水洼里。原本步速很快的我，却行路很慢，悲伤的情绪开始从心头蔓延……

　　祖母去世的事实，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无法接受。

　　祖母去世后，时有来梦中探望。初初见到，其音容慈爱如前。我依然围着她说笑，忽然间想起：“祖母已不在人世了。”心里一酸，便落下泪来。一边望着她一边哭，哭到醒转。此后再于梦中相见，总会意识到她的离去，天人相隔，每每伤心至梦醒，眼角湿润。中学课本《项脊轩志》中，归有光怀念自己的祖母，“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这种哀切的情感，待人生经历半世后，才真正体会到。

　　入春后的一天，又梦见祖母，照例欢喜，照例悲泣，半夜醒来，便起思一句“遥风吹梦泪光寒”，梦境与现实，既远还近。为此写下一诗一文，以诉十余年的思念之情：

　　遥风吹梦泪光寒，几度苍颜隔雾看。未有长歌深送别，再闻旧语倍摧肝。人生薤露经霜苦，世事沙盘行路难。为报叮咛振衣去，还将明月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