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就阴沉着脸的天,终于撑不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来小区医疗点就医配药的人,被雨阻住脚步,停留在兼作候诊室的门厅里。人群中,女的居多,而且大多数是有点儿年纪的,“三个女人一台戏”,最是“自来熟”。这会儿自然唱开了戏。门厅里,稍显拥挤,但更觉暖和;声音略响,但更显闹猛。
开场锣鼓是从“买菜烧饭夸孙辈,穿衣出游赞儿女”开始的。前奏曲是“那家菜新鲜”“孙女考了第一”;接着是婆婆妈妈们的“表扬和自我表扬”式的显摆,“我上月刚去欧洲。”“这个手机是儿子买给我的。”话虽不显山不露水,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和权力可见一斑。虽然,七嘴八舌,但说的人少,听的人多;说的人卖力,听的人过而不留。反正没人往心上去。
“儿女好,儿女好,今天哪个儿女陪老人来看病的?”正当一些人的说白渐入佳境,欲趋高潮之际,突然冒出的这一句,好似凭空响起的定场锣鼓震人心魄。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阿姨矮矮的,显得瘦小,裹着一件紧身得体的羽绒服,色彩明艳;头发闪亮,扭扭弯弯卷曲着,一看就知道是加工过的;面孔虽黑了点儿,但皱纹不多,显是衣食无忧的养老族。“年轻人要工作,哪有时间陪我们来呀?”一个大叔轻轻地说。
“工作!工作!难道工作比我的命还重要?谁没工作过呀,我那时候还要抱着孩子‘三班倒’呢。”显然,大叔的话激怒了她,她叫了起来。“我说错了,我说错了。”大叔是个好性子的人,赶紧退场。
“他们就是要钱要房子,不要人。我儿媳妇今天在家闲着呢……”老阿姨越说火气越大。周围的人也都不作声了。我再次看看她,大约是说话太多了吧,她脸色潮红,但眼色不浑浊,说话也顺畅,表意清楚,逻辑不乱,不像患有那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老年病,但她对子女如此咬牙切齿,实在不多见,莫非在家真的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和非人的虐待,不顾一切把“家丑”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大约跟我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一个个问号在众人的眼光里流动,门厅里出奇的安静。
此时门帘掀开,走进一个50岁左右的女子,齐耳短发,不施脂粉,朴朴实实,清清爽爽,她的眼光在人群里扫视,“妈,我接你来了。”“哎,青梅,我在这儿呢。”刚才还牢骚满腹、怨气冲天的老阿姨拨开人群,走上前,笑吟吟地张开双臂,伸进女子展开的外套,对众人说:“这是我儿媳妇,接我来啦。”语气充满了自豪,因为她是第一个家里来人接的。
透过半透明的门帘,我看到婆媳两人,合撑一把伞,媳妇挽着婆婆的手臂,在雨中稳稳地向前走去,是那样的和谐。谁能想到,刚才,婆婆还咬牙切齿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老阿姨是演员出身?还是突然间戏精附身?这些谜不仅萦绕在我的心头,我相信,也萦绕在看到这一幕的每一个人的心头。
其实,答案并不复杂,人们常把老年人称为“老小孩”,而“老小孩”和“小小孩”的区别在于,“小小孩”是一张白纸,任由长辈引导他们描画绚丽色彩。“老小孩”呢,却早已涂满了五颜六色,而且深深地湮入了里层,后加的色彩很难融入。层次的分离,造成了他们独特的行为,“悲时无泪喜事流,饭碗刚放又叫饿,偶而探望拇指竖,终日侍奉责难多”;遥远的当年历历在眼前,清晰的眼前却飘渺于遥远,虚幻与现实混为一体,视觉的偏差让他们心难平,火易发,给小辈造成大大小小的尴尬。今天这位阿姨的冲天怨气,跟她儿子媳妇的作为,有几分联系,恐怕没人能说清。因此,尊老爱老,不仅仅是让他们吃好穿暖,还有精神上的关注和慰藉。能否宽容和包容,是对小辈巨大的考验,“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变“久病床前无孝子”为“耄耋膝下亲情浓”,“亲老容老家风甜”。我想,今天来接婆婆的媳妇,该是我们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