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彭庚 文
认识她，不仅加深了我对“人不可貌相”的理解，也颠覆了我积累多年的许多认知。
家中住房进行适老化改造，借住公寓。那天，正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给他们安排107号房间。”颇具“指令性”的话语从身后传来，扭头看，说话的，看起来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白发满头，略显凌乱；脸色微黄，布满皱纹；一件分不清是男式还是女式的宽大的白色圆领汗衫套在身上，越发显得身材瘦弱；赤脚拖鞋，极显任性，与大厅氛围有些不协调。
一时间，我看不出她的身份，说她是老板、店长或领班吧，穿衣不当——没有哪个店里的人会穿着如此随意在厅里晃荡；说她是住客吧，何来如此大的权威，前台竟要听她的指令？
我们还没来得及表态，“指令者”就主动在前面引领我们去房间，脸上满是喜色，说：“你们来了就好了，我总算有说话的人了，可把我闷煞了。”不待我们问原委，她就接了下去：“老房子拆迁，在这儿买了二手房，正装修。别看这儿住的人不少，但能说上话的不多，你们来了，话就多了。我姓辛，你们就叫我‘辛姐’吧。”听着她的喋喋不休，我感觉这是个挺热情挺开朗挺乐观挺自信的人，也不问我们年龄，就自称“辛姐”了。
七拐八弯，来到一排房前，辛姐说：“就是这儿。我住你们隔壁。”看着眼前的房子，我的心一凉。这是一排搭建在楼房后面的平房，距前排楼房的后墙仅一米多点，上面还覆盖着雨棚，真是“矮平房，高楼下，上盖棚顶，墙挡四周，湿漉漉，闷沉沉，难见日月星辰光。”我拂袖想离开，妻子一把拉住我，我知道其中的意思，不要让人太难堪。
大约看到我不悦的脸色，辛姐忙说：“这儿水电费都是商用价，这房子‘冬冷夏凉’，不用开空调，可省一大笔钱呢；租金也比楼房少一百元，很合算的。”哦，这是个精打细算节省每一个铜板，对自己近乎苛刻的人——这么热的天，竟能不开空调？我心中暗想。
“我不是没钱哟。我有存款五百多万呢。我老公是医生退休，三年前‘走’时，留给我近200万，房子拆迁，除了买房子，还剩200多万，加上我的积蓄，500多万呢。”大约是怕我们笑话，她突然声明，两次提及“五百多万”，意味十分明显——“我有钱”。
真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一见面就把如此隐私的事告诉我们，也表明她确实“闷煞”了，把我们当作“自己人”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先住几天再说吧。
可第二天清晨看到的事，让我对她的看法，来了个翻天覆地。
后窗不远处，排着3个垃圾桶。朦胧的晨光中，一个身影正在垃圾桶旁忙碌着。细看，竟是我们昨天刚认识的新邻居——辛姐。只见她弯腰在桶旁，探身从桶里捞出一个个垃圾袋，拆开，挑挑拣拣，把一些东西踩踩踏踏，撕撕扯扯，塞进旁边一个特大的拉杆箱和旅行包中。细看，尽是各种样式的塑料瓶和纸盒。不大会儿，她就拉着鼓鼓囊囊的拉杆箱和旅行包出了门。
10点多种，她才又拉着拉杆箱回来，虽然身上汗湿湿的，但衣服比昨天清爽多了，上身条纹T恤，下身黑色裙子，尤其是头上那顶缀着一朵花的奶黄色遮阳帽，松松地覆于头发上， 俨然一副刚旅游回来的样子。一会儿显“落魄”，一会儿颇“时尚”；说有“五百多万存款”，又要“拾垃圾”，种种怪象集于一身，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午后，她坐到我们房间门前的连廊上，又是昨天的妆扮。为解心中之谜，我故意说：“你今天早上的衣着不同寻常啊！”“哦，外出嘛，穿衣得体是对别人的尊重；在家嘛，就随意些了。”她说得蛮有道理，我不便再多说。
一连数日，她天天如此。不过，她很有“职业操守”，每次挑拣完垃圾，总把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也不把捡拾的垃圾带进住所。不像个别人，将拾来的东西囤于家中和公共场所，害己损人，惹得天怒人怨。这不，连对住客管理严格的公寓也对她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作为她新相识的朋友，也不枉她把我们看作“自己人”，我还是劝她注意卫生。
“注意卫生？”她听了一笑，提高了声音，“你知道我原先是干什么工作的吗？医生护士应该是大家公认的最讲究卫生的一类人吧。我就是其中一员——医院的护士长。”看我瞪大了眼睛，她得意地笑了：“想不到吧。别看我们穿的白大褂，清清爽爽，其实是跟‘脏’打交道最多的人，伤疮脓血，看了就腻心，这是有形的；还有看不见的细菌病毒，哪一个不是又脏又毒？可我们躲不开它们啊！不能因为它们‘脏’，就不工作吧？”到底是“卫生人”，看得透彻，细想想，还真是这样的。
“跟‘脏’接触，关键在于防范，加强自我保护。”转了一个大弯，还是为她“拾垃圾”在辩护，而且辩得巧妙，但我看出了漏洞。
当初接触“脏”，那是工作，是担当，是责任，是义务。不仅是医务人员，哪行哪业不是如此？我们插队农村，“肩担肥料两头臭，脚踩污泥一身腥”，“猪牛羊鸡伴身卧，酸辣腐败刺鼻钻”，但我们都挺过来了，因为这是为自己也在为社会为他人而挨脏吃苦受累，值得！而眼前的她，有着不菲的退休金，有着数目不算小的存款，却偏要主动接触“脏”物，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想到这儿，我脱口而出：“今日拾垃圾与过去干工作不同吧。”
“我不是‘拾垃圾’，是‘捡废品’。废品，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你看看，这儿的垃圾桶里，有用的东西不要太多哟。”我不想跟她辨别“捡”“拾”的区别，但后半句话倒是讲了实情。
公寓最短须租住3个月，设施并不齐全，住客须自己置办一些生活用品，在离开时，又不便全部带走，因而，在垃圾桶旁，常可见成色颇新的碗筷、盆桶、鞋帽、被褥、衣架、桌凳等，在我们眼里，实在令人可惜。尤其是那两个拉杆箱。
那天清晨，辛姐敲开我们的门，激动地说：“那儿有两只拉杆箱，不如你们拿来用。”辛姐所说的，我早就从后窗里看到了。一只暗金色、一只粉红色，挺大的。“我查看过了，都完好无损。买新的，没有几百元是买不到的。”在初看到时，我确实心有所动。想趁无人时，悄悄拉过来——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免得和辛姐一样，被人不待见，暗中指指戳戳。但辛姐一咋呼，我反而退却了，说：“我家里有，拿回去没地方放。”看到辛姐一片热情遭冷水泼的眼神，我虽感对不起辛姐，但更不愿丢面子。
辛姐搬离公寓的那天早晨，拿来一根伸缩晾衣杆，说：“相识一场，也是缘分。祝你们生活节节高。这是我新买的，可不是拾来的哟。”“不是拾来的”几个字提高了语调。我随手拿起儿子刚送来的一盒月饼，塞到她手里。她忙说：“我这根衣杆才30多元，这盒月饼怎么也得100多元吧，怎么好意思呢？”唉，这个人怎么时时都在算账呢。我很想问问她，你要这么多钱，准备干什么呀，但这个问题太私密，也会引起误解，我极力忍住了。
有人说：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对于我们这些奔八、奔百的人来说，只要不逾矩，就随心所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