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美玲 文
学刺绣60多年,虽未成为谋生“饭碗”,却也得到不少益处,“艺不压身,技多得益”不是虚幻之言。
12岁那年,我在妈妈朋友吴阿姨家看到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一轮圆日高悬空中,红艳艳,亮闪闪,光透氤氲雾气,漫射崇山峻岭, 壁立悬崖,葱郁林木,盛放百花,曲弯溪流,飞溅浪花,处处抹上了淡淡的胭脂;淡红翠绿相间,明暗阴晴相映,空灵幽深交汇,飘渺如仙境,似有松涛呼啸,鸟鸣猿啼。
画面大气磅礴,延展无边;色彩亮丽,浓淡融和,看得我心潮起伏,崇拜油然而生。忙问吴阿姨这是谁“画”的,吴阿姨灿然一笑:“这是我绣的。”
顿时对“刺绣”有了神奇之感。“吴阿姨,你教我刺绣吧。我很喜欢。”我脱口而出。
“好啊。”说着,吴阿姨拿出一个约巴掌大的圆形绣花绷子,夹上一块白布,穿针引线,双手联动,针飞线穿,一条色彩红黄相融,体形丰腴,眼球突出,尾巴飘逸的小小金鱼就出现在白布上。
这神奇的绣功看得我目瞪口呆,佩服不已,想学的愿望更加强烈。“吴阿姨,教教我,我一定好好学。”我近乎哀求了。吴阿姨和妈妈相视一笑,连连说:“好,好。我把所有的本领都教给你。”
多年后才知道,这是妈妈和吴阿姨的“阴谋”。刺绣是吴阿姨家传技艺,从小受到耳濡目染的她对刺绣的十八般技艺样样精通。只是在分配工作时,吴阿姨进了国棉九厂当了会计,后来生了个儿子,儿子又生了个儿子,“自古多绣女,未见男儿身”,自家相传无望,就看中了我。和妈妈合计一番后,演了这一出“请君入瓮”。
俗话说,门外看热闹,门里学门道,门道千万条,条条心血耗。刺绣,看似轻松自在,实则繁,杂,累,一幅绣品,须经几十道工序,绷布、描图、选针、分线、配色、穿刺、整理等;不仅要手巧心细,更须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凝得住神,坐得住凳子,经得起“同龄窗外嬉闹,我却对绷独坐”的诱惑和冷落。
小件如手帕、绣花鞋、童帽等,可用大大小小的“圆绷子”,右手捏针,上穿下刺,左手握绷,左右上下配合翻转,一气呵成。用它时比较“自由”,可站可坐,冬天追太阳,夏日避暑热,只要有光线,眼睛能看清就行。
大件呢,如衣服、枕套、帐沿、寿幛、挂件等,需用约两厘米粗的木棍做成的长方形的绷架,绣工坐于一侧,右手在上,把针刺下,左手在下接住,再“盲扎”上来。这要求很高,不仅每一针要紧靠原扎下去的地方回上来,而且每针必须距离一致,否则绣出来的画面会粗糙不平;左右手用力更须相同,否则松紧不一,绣出的画面会起皱褶。绣时虽然身可坐,腰可直,但颈弯头低,不一会儿就会脖酸头胀眼花腿麻;精力须高度集中,一针刺错,轻则返工,重则成次品、废品。没有三五年的基本功,是不敢轻易坐绷架的。一般人家,都是把绷架安放在窗下光线最好的地方,绣工离开,必遮盖上,其他人是不允许碰的。
初学者总是按照布上的花样刺绣,虽可形似,但没神韵;高手则心中有谱,眼里有物,手上有数,善用五光十色的丝线,巧妙配色,把眼中所观万事万物,脑中所想千姿百态,用针和线勾织出来,形神兼备。我师傅就如此。她的一幅幅绣品,是立体的画,光彩夺目,鲜活灵动,色彩和谐,充满活力,物有灵,人有神,牡丹艳、芍药娇、梅花傲,水仙清高凌波而至,荷花并蒂含苞待放;鸟雀似鸣,虎豹正啸,猫慵懒,狗机灵,鸳鸯交颈似呢喃,喜鹊登梅正报喜。人见人夸,索要者不断,师傅应接不暇。那时不兴“第二职业”,都是无偿赠送,否则,师傅肯定会发财的。
那时我家住“两万户”的控江二村,到师傅家去三站多路,每到约定时间,我总是风雨无阻,去时蹦蹦跳跳,奔着希望;回时哼哼唱唱,收获丰厚。虽然师傅挺严厉,我常被呵斥,而且近3个小时的操练,手指酸疼,眼睛酸胀,手臂酸麻,但我没有退缩之意,一直坚持学了下去,掌握了刺绣的基本技艺,并向“高、精、尖”迈进。我的小件,师傅还赠送给人呢。对当时的认真学,我现在的感觉是:愿做乐做尽心做,世无难事,必取真经;逼做罚做敷衍做,眼尽蜀道,岂修正果。
1969年,我下乡插队到了南通长江边的一个公社。当地有项中青年妇女几乎人人参与的副业——为外贸企业绣花。我掌握的绣花技艺,正好有了用武之地。大约是受教育、文化、见识、眼界、欣赏水平的限制,加上赶速度、多赚钱的驱动吧,当地的妇女大都只“依样画葫芦”,绣不出人、物的精、气、神,风、姿、韵。而师傅的“要用心绣”的教诲,让我一直努力做到“精益求精”,不仅用手,一针一线,一丝不苟;更用脑,注重色彩的搭配,针脚的疏密,手法的运用。一幅幅绣品,虽大逊色于师傅,但也能绣出山青似在泛光,水秀似在流淌,树挺似在伸腰,草绿似在拔节,花苞欲开又羞,花瓣尽情舒展,黄鹂在翠柳间啁啾,白鹭在青天里振翅。
凭着这手技艺,很快在众多的绣工中崭露头角。我成了绣“样品”的专业户;凡有评比活动,都让我“出头露面”,在刺绣圈内颇有名气。只是那时候只有精神奖励,但对一个知青来说,我已很满足了。
因为“刺绣”,助我避开了许多“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繁重农活。我的许多插友,终年在田间劳作,工分还抵不了粮草钱,而我基本能自己养活自己。这在知青中,为数不多。每想到此,我特别感谢妈妈和师傅当初的“阴谋”,也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庆幸,对当地颇为流行的“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俗语,有了新的理解:厄运总降慵懒者,弃渔取鱼乐眼下;机遇垂青有备人,轻财重才挂云帆。
1977年,我被招工进了当地的农机厂,教我车床的师傅竟然比我小好几岁,正准备结婚。我无以为表,就起早带晚,赶绣了一对鸳鸯戏水、交颈呢喃的枕套、一条喜鹊登梅的帐沿(当时乡镇离不开蚊帐,帐沿挂在帐子前)送给我的第二位师傅,获得一片赞扬声。当即“生意兴隆”,当场就收到了5个订单,3单是“师兄师姐”的,2单是“师爷师奶”为自己的子女的。虽然只是口头协议,并无书面合同,更谈不上定金,且明知是“财源不进倒贴钱”的买卖,但我宁可少看电影少逛街,也认真履约。这些“合同”也成了我人缘关系的润滑剂。进厂不久,我就被“提拔”为仓库保管员,又一次远离了油污、铁屑。
没过几年,“机绣”替代了“手工绣”,人们的欣赏情趣也发生了转移,绣花衣、绣花鞋、绣花帽除了在舞台上还保留有一席之地,生活中连小孩子也无人穿戴,甚至以往结婚必备的绣花被、枕套等也少人问津。我,过上了“无人上门讨绣品”的清闲生活。
闲暇时,还常回忆起学刺绣的情景,想起妈妈、师傅当年的良苦用心,想起凭刺绣技艺立足社会的情景。眼下,刺绣,虽一时步入低谷,但一定不会消失,她会永远流传,因为她是中华文明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