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初十左右下起的,或大或小,总不见停歇。姥姥的寿庆定在正月十四。老人家的80大寿,是马年春节整个家族最为重要的事情。纵然大雪纷飞,也未能阻挡家人团聚的步伐。
眼见天晴无望,此前一天下午,父母和我带着儿子在忐忑中踏上了归途。车驶出市区,蛇形在盘旋的山路上,大雪纷飞,模糊了视线,窗外的景致也只能看个大概,白茫茫一片让人分不出身在何处。算起来我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不曾在这个时节回乡。
落雪无声。装载了防滑链的汽车缓缓行驶在逼仄的山道上,除了马达低鸣,只听得车轮辗压积雪的声音。这条山路曾是北去十里八乡的必经之路,当年也是车流不息。还记得多年前回乡过年,在一处陡直的上坡处,因最前方的车辆打滑熄火,导致了数百里的拥堵。后来,沿着山麓新修了一条川路,这条难行的山道便逐渐废弃了。因姥姥家所在的村庄坐落于山梁之上,进出唯有这一条道,当年的“官道”便没落成了乡村山路。空旷的山野中,仿佛只有我们一车五人。母亲靠着车窗微闭双眼,我以为她在小憩,后来方知她因担心不已,一路都在祈祷。而我,难得见这漫天的雪和纯净的山,一路上和儿子分享难掩的激动,也顾不得他是否听得懂。
天黑之前,我们总算平安到达。站在姥姥家所在的山顶向南望去,隐约能见到第三个山头南面的半山腰,有我出生并成长的村庄。距此约莫十里地,至今未能通车,需要翻山越岭。原计划带着小儿回乡一探,终因大雪而取消。父亲独自冒雪前往,带回数段影像。祖屋已坍塌殆尽,只剩院墙尚算完整,断壁残垣掩映在积雪之下,无比萧条,承载着我们兄妹欢乐童年的昔时院落早已不复当年情景。我还记得正屋高高的石阶和门槛,以及阶下的青苔;后院栽植着桑椹、苹果、杏梨、核桃树等,是我们解馋嬉戏的好去处;有宽阔平整的院子,有暖暖的土坑,有母亲美味的手擀面和香喷喷的炖菜;到年关,还有绑在两棵树之间的秋千,高高荡起的时候,我总渴望能看到更远处的山……原先种种如今只能回忆,让人不忍唏嘘,心中满是失落,唯有与小儿低语。他年纪尚小,根本不晓得我在说什么。他的童年,只有喧嚣的城市和高楼围起来的逼仄空间,即便有公园亭榭,也因没有纯粹的自然而索然无味。妈妈的童年,他永远无法体会。
姥姥家的院子里,篷布已经撑起,桌椅板凳摆放停当;临时灶台也已搭好,外请了厨师掌勺。到傍晚,家人全部到齐了,40余口子,挤满了几处院房。难得举家团圆,大人间的寒暄声、孩子们的嬉戏声、婴儿的哭闹声,此起彼伏,好生热闹。
翌日便是寿庆日,我们早早来到村口,迎接最尊贵的客人,姥姥的娘家人。姥姥的一生历经波折。她生在殷实家庭,待字闺中时专心女红,偶做家务,生活清静悠闲。后嫁予出身贫农的姥爷,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操持家务不在话下。姥爷一介贫苦书生,体弱多病,中年辞世。彼时姥姥尚不足40岁,第七个孩子,我最小的舅舅出生40余天。来不及伤悲,她硬是咬牙撑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身为长女,当年未满18岁的母亲也早早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因为出身,在姥爷去世后的日子里,姥姥和她的孩子们饱受磨难。中间各种细节,每次听母亲说起,都让人无比心酸。值得欣慰的是,姥姥一生操劳终有回报,儿女都成家立业,且极为孝顺。如今子孙绕膝,四世同堂,姥姥也跟随小舅在城里定居,乐享天伦。
此时,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十年之后,也能有这样一场大雪,让我能在纯粹的山村雪景中再忆当年,再相聚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