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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那半年的采访活动中,还发生了两件使我终身难忘的事,说来都与我们当时驻点的区民兵指挥部有关。当然,如若时空穿越到了今天,那绝对成一流的黑色幽默。
一天才上班,我们创作组的成员之一”怀孕女”神色慌张地奔进了办公室,说,出事体了,出事体了……
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来自纺织厂工会的女干事,婚后好久才怀上,有四五个月的样子。平素话语不多,你们说什么,她只是嫣然一笑,即便开口说话,也一向细声细气的。大家都十分奇怪,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怀孕女”叹了口气,说,一个多礼拜以前,你们还记得老王(也是创作组成员之一,即后来的病休者之一)的一个朋友来到了我们办公室,海吹胡聊说起了那位“文革”旗手特邀一位外国女作家为她树碑立传撰写《红都女皇》的故事吗?
大家全都点头,说,记得记得。还记得这位朋友口头文学的功夫甚是了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似直接参加了中央最高层的活动,起码也是在场的人物之一……这种小道新闻海了去了,大家全都听过算数。
“怀孕女”连连摇头,说,你们算数,我没算数!那天回家吃了晚饭后,一位邻居来串门,我想起了这个故事,就吹了给他听……
不防门扉一响,老王的朋友无巧不成书地一头闯了进来,哈哈一笑,说,这种故事多来兮,等一歇我再给你们吹吹那《红都女皇》的续篇……
“怀孕女”杏眼一瞪,说,我要喊侬爷叔了,已经吹出事体来了!我那个邻居第二天到厂里一吹,下午全厂都传遍了,结果汇报到上面去了,市里的头头当即作了批示:这是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公检法和民兵指挥部一定要追查出这一政治谣言的幕后人和源头!
老王的朋友犹自不信,一脸的无所谓,说,让他们去追查好了,查来查去查不清爽的。
“怀孕女”冷冷一笑,说,你也太低估我们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的能力了!只过了一天,我那个邻居就被追查了出来!告诉你,我那个邻居是上海某钢铁厂的团委书记,万人大厂照样把你从人山人海中揪得出来!他的团委书记被撤职,党籍被开除,连女朋友也吹掉了。
老王的朋友紧张起来了,连连发问,说,现在怎样了?
“怀孕女”苦笑了一声,说,他被关押在市民兵指挥部已经一个礼拜了,经受了无数次的审讯,人家要追查到底的是谣言源头。他想无论如何不能出卖我这个邻居,就自以为聪明地编了一个谎,说是在粮店买米时听到不认识的人讲的。我们现在到了区民兵指挥部才弄明白了,原来在民兵指挥部的这块招牌下面,是由公检法和民兵四家人家组成的。他也不想想,审讯他的那些人都是来自公检法的,其中不乏预审科的高手。让他在供词后面签名画押之后,才告诉他,他这是小儿科的把戏。你去粮店买米,必须用购粮证登记,你说吧,你是听到排在前面还是排在后面的人讲的?我们只要去粮店跑一趟,这个人的姓名地址马上一清二楚,你还坚持是在粮店听来的吗?邻居目瞪口呆,当时就傻在了那儿。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说,你怎么会讲得这么清楚?有关部门找过你了?
“怀孕女”摇头,说,昨天晚上,我那邻居被宽大政策放他一个晚上回家,让他好好体会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今天一早必须重新回市民兵指挥部报到,说再不讲老实话,就没有好下场了!尽管他一再对我说,绝对不会把我这个邻居阿姐供出来……老王的朋友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仿佛被通红的钢针狠狠扎了一下屁股,说,我走了我走了,这种事体和我不搭界的,我从来不晓得什么《红都女皇》不《红都女皇》的!
他一溜烟似地开门走了。
没有人发出笑声,连一丝动静都没有。每个人的心头都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沉甸甸的。
我看,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老王开口了,说,反正是我朋友信口开河闯的祸,我去找区民兵指挥部头头坦白交待……
“怀孕女”叫了起来,说,不可以!你和我邻居不认识,你去交待,反而说不清了。
我也直点头,说,对,解铃还需系铃人,老王不能去,要去也只有她去,问题是,你怎么解释是从哪里听到这政治谣言的呢?千万不能再说粮店什么的了。
“怀孕女”站起了身,说,我现在就去坦白交待,就说,就说是在马路边上的公交车站候车时听到的……
大家一致认可,这可是个查无实据死无对证的地方。
“怀孕女”抱着一腔英勇就义的大无畏气概走了。
下午,警报解除。区民兵指挥部很快向市民兵指挥部作了汇报,市民兵指挥部又向市里头头作了汇报,最后的指示来了: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可以不予追究,但传播人员要加强教育!
那个邻居也随即获得了释放回家,无奈原先依附在他身上的一切附加值统统离他而去,什么团委书记什么党籍等等。不过,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那年头这是要杀头的罪!他也知足了。
由此,我知道了一件事,原来区民兵指挥部的招牌还是蛮吃份量的。
不久之后,终于有了切身感受。
那一年的国庆第二日中午,厂里炉子间的小徐来家里拜访,刚开口说了两句话,突然便哭了起来,继之是号啕大哭,一个劲儿请求救救他的妈妈。原来,小徐妈妈在家里大扫除,一不小心碰坏了墙上高挂着的领袖画像,被革命觉悟甚高的邻居报告给了居委会和派出所,立即勒令他妈妈不准出门,下午听候派出所民警的处理。
我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响。好一会,我才冷静下来,说,碰坏的是谁的画像?
小徐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是当时的二号人物。
我一听,这才将快要跳出来的那颗心重又放回了胸腔,说,没事,我和你一起回去,等候那个派出所的民警。
在骑着脚踏车去小徐家的路上,小徐一再追问怎么会“没事”?我只能神秘地笑笑,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记得闻一多先生有诗云: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到了小徐家,小徐妈妈缩在角落里一个劲地在哭泣。刚劝了几句,一个年轻的民警走了进来,看了小徐妈妈一眼,说,跟我去派出所吧,这么大的年纪了,竟然……
我连忙走了过去,轻轻拉了民警一下,说,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有几句话想和你个别交流一下。
民警不明所以地跟在我的身后走了出来,说,说吧,什么事?
我淡淡一笑,说,听说,那个老妈妈弄坏了一张二号人物的画像?
民警点了点头,说,没错,属于“恶攻”一类的政治事件。
我不动声色,说,我呢想和你商量一个事,今天先不要把人带走,等上一个礼拜再说,不不,可能三五天就行了。
民警横了我一眼,说,你什么意思?
我凑近了他的脸,耳语似地说,我们刚刚听了中央最新文件的内部传达,二号人物出事体了……
那民警恍如听到了枪响一般跳开了身去,说,你,你在讲什么?“恶攻”!又是“恶攻”!
我摇了摇头,从身上取出证件递了过去,说,国庆一过,我估计也就会传达到你们这一层了……
民警接过证件看了一眼,顿时一惊,说,你,区民兵指挥部的?
我点头,说,如果我说错了,那么到时候你连我一块抓进去;如果我没说错,那么到时候你可就犯错误了。同志,这可是政治性的错误啊!
民警犹豫了一会,把证件递了过来,说,好吧,我回去向上级汇报一下。
我笑了,说,你的上级,区公安分局的领导一准知道我没说谎。
民警终于独个儿离去了,没有带走小徐的妈妈。小徐和小徐妈妈惊问其故,我笑笑,说,过几天你们就会知道了。
过了几天,小徐和小徐妈妈、派出所民警真的知道了。不,全国人民都知道了,那个二号人物摔死在了一个叫温都尔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