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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琐事碎片,今日思之,颇可玩味。因为它的属性,无出其右地归于那个时代的症候群。
有一天晚上,民兵指挥部要有“行动”了,由于我们之前便向他们屡次提出要跟队体验生活,这回总算爽快地答应了。但也很鬼,先是说晚上有重要精神要传达(这在当时是家常便饭),让大家下班后去食堂吃饭,先别回家。直到行动前一刻才正式通知我们参加行动,让我们分头跟随不同的小分队出发。或许,这属于机密一类吧,顿时平添了几分神秘感。
带队的是区公安分局的老刘,人称刘科长,驾驶员也是分局的警察,都唤他小韩。我很受优待地与老刘同坐一辆三轮摩托车,我坐小韩身后他坐跨斗,而众多的“文攻武卫”民兵则乘坐大卡车,风驰电掣般开进了一家工厂的大门,没记错的话是上海正广和汽水厂,目标是工厂里的集体宿舍,目的:清查户口。
民兵们下了车各奔目标而去。我和老刘小韩三人无事,便晃进了一间双层床林立的宿舍,只见电灯闪着昏暗的光芒,有人在下铺三五成群地打杜落克,有人在呼呼大睡,独有一人在上铺靠近电灯的地方手执一卷恍似老禅入定。小韩凑了近去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一声惊呼爆起:你胆子不小哇,竟敢看黄色书!
话音未落,一掌早已飞出,直劈在“黄色书”上!“哗啦”一响,此书直飞落尘埃中去了。
老刘是三人之中唯一穿警察制服的,站在门口不言不语,沉默地看着室内发生的一切。而已经进入房间的我看了看上铺的那位,但见他一脸的惊愕,翻身看着满腔怒火的小韩,一时惶惶然不知所措。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一屋子人是来自黄山茶林场的上海知青,到正广和汽水厂“战高温”,一战三两年没回去。
也许是“黄色书”三个字拨动了敏感的神经,我一个箭步上前捡起了那本书,书名顿时映入眼帘:《唐宋词一百首》!信手一翻,没错,我家里也有一本。
少不更事的我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更忘记了是来执行任务的,居然摇摇头,一笑说,啥格黄色书啦,唐宋词呀,又不黄色的啰。说着,竟将那本书往上铺读书人的怀中一扔,说,放放好,没事体。
上铺读书人顿时如释重负,朝我露出了一丝笑容,低声说,谢谢侬!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回头,只见小韩狠狠朝我瞪了一眼,甩手出门而去。我这才感觉似乎不太妙,连忙抬眼望向了门口的老刘,却是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只是,在出了门之后,他将我唤到了一边,轻声慢语地说出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来:小管,在任何行动中,自己人都有可能犯错,我们可以回家以后关起门来狠狠批评,但不可以在当事人的面前挑错。这是纪律。
我的脸红了。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低级错误,喃喃地说,对不起……
老警察的话,我铭记了一辈子。是的,我感激他。
小韩走了过来,轻轻往我肩上擂了一拳,大声地说,上车!
摩托轰鸣起来了……
又有一回,正值全市统一“刮台风”(即采取革命行动),我又和老刘小韩一组。当我们从小巷深处一户人家带走“嫌疑人”的时候,当时已是深秋,我看了看他那单薄的衣着,便有意提醒了一句,说,带上一件薄棉袄吧。因为我知道,他本无罪,仅是擅离外地军垦农场久久不归,农场几次三番发来电报要求上海警方扣押他,而老刘他们也头疼,即使关进民兵指挥部又能奈其何?商量的结果是农场若在48小时之内不来提人,即释放。而关押嫌疑人的那间水泥屋子,朝北,又狭又小,仅孤单单一张床,冰骨水阴冷得很。这家伙身体蛮结棍,对我的提醒浑不当一回事,说,没事。我冷冷一笑,说,有事没事全是你的事,听不听在你。他愣了一愣,看了看我,改口说,好,听你们的。他转身,进屋,奔上阁楼去取棉袄了。这时,我忽然看到老刘悄悄向我竖了一下大拇指,小韩转过脸去,偷偷笑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
在那不同寻常的岁月里,在那特殊的环境中,毕竟每个人都在成长,只不过方式有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