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说到了机床厂的“排场势”,其实从厂里头道门区域内的俱乐部、食堂、浴室、游泳池、托儿所、幼儿园、疗养院、小卖部以及子弟小学等一应俱全,也可见这家大厂就是一个社会组合体。
当时国家政策是号召企业办社会,尤其像机床厂这种大厂,几乎把干部职工和他们家属八小时内外的一切生活、娱乐都包揽了下来。
在我童年、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机床厂的俱乐部、食堂、浴室、游泳池这几个地方,是去得最多,也是最令我流连忘返的“景点”。
先说俱乐部吧,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建筑,底楼凸出的门廊和三扇半圆形的门厅,加上奶白色的外墙面,颇有点西洋建筑的特点。这种设计风格究竟是巴洛克还是邬达克,我搞不清楚,反正我觉得这是一幢在机床厂所有的建筑中最漂亮、最洋气的一幢大楼。它和用茅草、毛竹搭建的大礼堂一起,构成了机床厂一土一洋两大标志性建筑。
俱乐部的一楼是图书馆、阅览室、电视放映室,二楼是乒乓室、棋牌室,三楼是会议室等。俱乐部,顾名思义,就是供工人们娱乐休闲的地方。但对机床厂的职工家属来说,俱乐部也是我们的一座乐园。我喜欢读书看报,每到礼拜六,我就会想方设法溜进机床厂,随后直奔俱乐部,坐进寂静的阅览室,沉浸在书籍的“海洋”中。“文革”后,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被打成“封资修”毒草,图书馆也就停止对外开放了。没有书读,对正处在求知欲旺盛期的少年而言,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怎么办?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图书管理员阿姨口中得知,那些下架的毒草,都被封存在俱乐部大厅内的柜子里。这时,一个大胆的“贼心”在我心里滋生:去!偷出来看。孔乙己不是说过这样一句名言——“窃书不能算偷”。
贼心已定,就等下手了。可我偏偏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始终不敢动手。直到我把消息透露给一个同样酷爱读书的同学,我们决定“狼狈为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在浓重夜色掩护下,我俩翻过军工路靠近佳木斯路一侧的机床厂围墙后,躲过夜巡的警卫,神色慌张地来到了俱乐部门口。庆幸的是,俱乐部的大门只是虚掩着。由于事先早已踩过点,因此,轻轻推开大门后,我俩在黑暗中熟门熟路来到封存毒草图书的柜子边,猛力拉开锁着的柜门,那时年轻力壮,力气用不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几本书朝书包里一放,慌不择路地逃出了俱乐部。
回到家里,躲在被窝中把书包打开一看,哇,好激动啊!有《红旗飘飘》《苦菜花》《青春之歌》《建国以来优秀散文选》等。这一晚,我翻阅着几本“毒草”书,一直读到东方露白。
《建国以来优秀散文选》一书中杨朔的《荔枝蜜》、刘白羽的《长江三日》等脍炙人口的散文,至今令我回味无穷。那几本书看完后,我又悄悄地潜回俱乐部,深不知鬼不觉地把书物归原处。
机床厂俱乐部还有一个吸引人们的“镇馆之宝”——彩色电视机。那些年,彩色电视机是极其稀有的奢侈产品,估计当时整个杨浦区也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台,老百姓家里能有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已经算是大户人家了。因此,我把到俱乐部去看彩色电视,视作自己娱乐生活中的一件盛事,在彩色电视机前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夜晚。
当时大家去俱乐部看彩色电视都当成是看小电影,电视放映室里总是黑压压地挤满人群。为了能坐到前面几排的好位置,我每次都要提前一个小时去抢位子。彩色电视机是奢侈产品,平时锁在一个大立柜里,由专人负责保管,等到晚上六点钟,电视台开播前几分钟才打开。当年播放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姿三四郎》等外国电视剧时,大多数人都是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前观看的,我能够坐在俱乐部的彩色电视机前欣赏色彩缤纷的画面,真是不要太幸福!
说到机床厂的俱乐部,还有一个重大事件绝对不能遗漏。那就是1968年,江青代表毛主席给机床厂干部职工送来的几只芒果,曾在俱乐部大厅内陈列展示过很长时间。当年巴基斯坦来中国访问的客人,送给了毛主席一些芒果。毛主席拿了几只转赠给了“首都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一转赠,顿时让芒果成了无比神圣之物。江青趁机也拿了几只,以毛主席的名义送给机床厂。
毛主席给机床厂送来了芒果,立即在厂里引起巨大轰动。厂领导请人特制一个精美的玻璃柜,把那几只芒果存放进去,安放在俱乐部大厅中央供全厂干部职工瞻仰。一时间,芒果不仅成了神圣之物,更是一种革命植物。我们子弟小学的学生也同样要去俱乐部瞻仰芒果,回到学校后还要写参观心得,谈参观体会。
记得有个少不更事的同学,老师让他在班会上谈谈参观体会时,他竟然实话实说:“我家穷,爸爸妈妈没钱给我买芒果吃,当我看到那只水灵灵的芒果,真想一拳把玻璃打碎,把芒果拿出来咬上一口。”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俱乐部被拆除了,原址建起了厂部办公大楼。父亲保存的一张他和胸戴大红花的先进工作者,在俱乐部前的合影照,也就成了一张历史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