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夏天,属于七十年代的一个个暑假。
整天在户外,几乎只有每天后半夜才能迷糊地走进稍稍降温的房间睡觉,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的时候,摸一把汗,看见一股光的漩涡,盘旋在床头上,在那碧蓝的澄空中,太阳看上去却像一颗明亮的星星……
此时所有的木器已开始发热,就像身下的席子已被汗水浸湿,一架父亲自制的收音机在五斗橱上凑着热闹,播音员铿锵有力地播报着天气预报,可能是出于敬意,可能是出于游戏,这时候就能听到十几岁、可能上初中的编外播音员妖妖,正字正腔圆地播报每日金句:天大热,人大干!
妖妖确实每日都是“天大热,人大干”。
那天差一刻中午十二点,他姐站在大门边上,伸出去的手,像被火燎着一样,猛然缩回来。是的,妖妖已经倒在她的脚下,不是天空,不是楼房,不是行道树,不是那把看着很粗糙的椅子……一切都完好如初,只是妖妖,就像一堆破烂,自个儿扔自个儿,就这么摊在地上不起来。
妖妖姐(不是大姐,就是二姐;妖妖是独养儿子,却很豪迈地拥有五个姐姐,当他轮番喊起五个姐姐讨欢心时,他可真像一小妖),一直绞着双手,像绞着鸡脖子;或者直接说,就像绞着妖的脖子,却又无从下手般犯难。妖妖姐知道妖妖几乎和全新村的男孩子都打过架,可能还不止,有时打过界,打到了邮电新村,甚至更远,但她俩(我们也是)从来没见过,有人脸上会露出像妖妖那样抱憾而惭愧的神色。妖妖真妖,他痛哭流涕的表演功夫更是一流,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一顿饭后又是和人打得黏糊糊、血乎乎地壮烈归来;然后又是一顿饭后,然后又是一天……
对于我来说,那凉的稀粥,呼呼入口的感觉真是好极了。天气火热火热,没胃口吃饭,大口就着水龙头喝凉水,喝沙滤水的感觉——抬着脸,脸上的皮肤或许已经给太阳烤焦了,大部分黝黑,而部分地方开始起皮;足底的老皮早就褪了,新皮粉嫩,像某种动物的新壳,干净而透明,当然不是晒成这样的,而是走路太多而光脚的缘故,那时竟连出门穿鞋都觉得是麻烦事,悄悄地脱下鞋在门口,然后去爬树,这也真是好极了……一个字,爽!
我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天然喜欢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我最早看到的莲花,是邻居阿琪家篱笆墙里的一口大缸。用根红色的橡皮管从北边厨房的水龙头里接水,一路经过走廊、卧房,再到户外,沿着墙根注入墙角的那口大缸中。
那时候我不知道它有个北方的名字叫荷花缸,荷花和莲花的名称,那时我也并非能明白分辨。“实际上它应该叫莲花,莲叶有个缺口……”阿琪小心翼翼地指点,手上被咬了个缺口的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正含在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像大尾巴金鱼在花叶底下吐泡,噗噗,那是挽留我们的意思,以及留不住时的叹息。
阿琪妈有一把小蛮腰,和其他胖大臃肿的中年孩子妈看上去大不同——她竟然在夏天穿裙子——这在当时本应该是大姑娘的特权,所以就招来了很多千奇百怪的非议。当阿琪妈摇摆着裙裾,走过一扇扇打开着的窗子、大开着的门时,她抬着头看远方,就像是听得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又偏偏当作听不见似的。
月亮还真出来了,不过月光淡淡的,却给了少女阿琪一个晚风习习的美好夜晚,此刻可能刚刚过了七点。我和妹妹们匆匆吃完晚饭,便看见阿琪妈在她家的院子里进进出出,阿琪妈从来不乘凉,她在房间里用台老式的华生牌电扇,吹拂着一本书或者一个针线活。
大个子的阿琪爸,一口气能吃下三大碗饭,家里招来多少孩子,他照样吃他的饭、喝他的酒、干他的活。或者拍拍我们叽叽喳喳的小脑袋,说声让开,他拉过水管子到院子的另一角冲出一块干净的水泥地,搬张躺椅躺下,那竹椅下的水,擦着我们的拖鞋咕咕地流到了缸下,那里有条阴沟。阿琪两脚飞快地蹬着水,提醒我们又有一朵花儿要开了。小脑袋们一瞬间又围拢起来,手肘推来推去,都想让自己的脑袋伸到别人的前面去。
我看见一个穿泡泡纱短袖裙的小姑娘,趴在地上捡一样东西,只有一个花瓣。黑黑的两条长辫子,齐着腰,扭头朝篱笆墙外望一眼,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似乎耳朵也是圆圆的。女孩们都喜欢花儿朵儿,哪怕是一片黑暗中的花叶,美丽地向更暗处开放,直至飘落。
还有那些在篱笆墙外玩耍的男孩子,吵着我们不明白的事,一个小公鸡嗓门,压低着,却很凶,然后是闷闷的皮肉碰撞声音。手掌、脚板、肩膀、膝盖、胸脯、后脑勺、屁股,不是这儿就是那儿被绊住被击打,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大的。但就在这之后,他们自然会长大,就像我们的长大与老去一样。
可我再也看不到那时的我们与他们——有关童年,有关夏天,有关这一个角落,有关被点亮的夜晚,有关那时那地成长的气息。我们不了解他们这天的游戏,就如同他们不了解我们那天的赏花,所以我们都不会知道自己的明天后天将来、下一个夏天将是怎样的。
所谓寂静与喧闹,一概视而不见。一阵风,我记得自己站在篱笆墙下,耳边有轻轻的、丝丝的风掠过。而那几棵美人蕉,像只为我一个人“跳舞”。我甚至熟悉它的每一片大叶子,知道哪朵红花适合哪片绿叶的怎样扶持。我喜欢它们,就是因为花朵大而红艳,甚至在月光下,都能看到它们熊熊燃烧的火焰,却并不是为了美人的名号。
每当我们反复推敲记忆时,记忆的形态便会自行重塑。那个夏天的大太阳,重温了对童年的不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