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别人的书法作品,无论是端庄秀美的楷书,还是龙飞凤舞的狂草。虽然作为一个书法方面的门外汉,所谓“欣赏”和“爱好”基本上是出于直觉,讲不出什么道道。但有一样事情是我乐此不疲的,乃是从铁划银钩的书法作品中“认字”。
辨识楷书、隶书自不成什么大问题,要能从草书中辨认出写的啥字,那才是真工夫,也特别刺激。通过认字可以悟到,原来许多简化字其实是从草书来的;许多书家写字,笔顺和小学老师教的完全不同;有些字,比如“香”、“酒”,经过书家挥洒,字形居然完全面目全非,不了解个中奥义,那才是“目不识丁”呢。
然而更为有趣的,是认了字后,再读懂书家写的啥内容。张宗子有言:“很多大作家随手写下的简短文字,最能见其性情。人的情绪起伏,多是一时间的事。人所萦怀的,也未必都是高远的理想。精心结撰的大作里,未必肯提及这些瞬间的闪念,提及身边无数琐屑之事。但即使是非常矫情镇物之人,也有真实袒露的一刻,不经意间,留下痕迹。”
比如自古以来文人们所青睐的对联,就有不少有趣的佳作。徐文长青藤书屋的门联“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早已为人所熟知,不赘。某次书法篆刻大展,有人以稚拙体写长联道:“三顿饭数杯茗一炉香万卷书何必向尘寰外求真仙佛,晓露花午风竹晚山霞夜江月都于无字句处寓大文章”,诙谐上口,既是大白话又有深道理。
还有那些短简,特别是前人率性而为的书作,往往保留着一份可贵的天然。流传千古的什么韭花帖、丧乱帖,不就是当时随手写的便条么?人们现在欣赏的是其时其人的字,但其实那上面的内容从中正体现出真性情,更有人间烟火气。
王羲之的《丧乱帖》,是其身遭变故、悲痛之极时写给友人的一通短札,感情波动一览无余,有些文字草草几不可辨。然而真性情的流露,自然而率真,毫无做作,以致千年后的我们,仍能感受到他的痛切。
还有《苦笋帖》:“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迳来,怀素白。”照潘向黎的解读,这简直就是怀素和尚在腆着脸死乞白赖向人要东西。当然,怀素也像历来的名士一样,是美食家,所要的,自然也只是为满足口腹之欲的东西——笋和茶。
不要说只有古人活得潇洒,整天盘算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现代文人除了高头讲章、学术研究,其实在生活中同样讲求趣味和情调,并不总是板着脸。自命“百岁婴”的马君松,一次致简友人:“您说不开花的小球,十日前忽生蓓蕾;鳞状微红,已长约一寸,不日可能开放。有暇请光临一赏,不负此球献宝默默谢却无闻也。”(根据手稿图片识读,个别字可能有误)家里养的花快开了,忙不迭告诉老友,献宝似的卖弄,活脱一个老天真!
读着这些最平凡不过的文字,让人会心一笑。这些零零碎碎的琐屑,为我们心目中的观察对象添加了入神而生动的一笔,令其形象完整而丰富。此正是所谓的“颊上三毫”,有了它,“而神以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