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六村靠阜新路打虎山路区域,有四幢红砖木的三层混合房,红色油漆的木窗,红色油漆的木楼梯,斜坡屋顶,上覆红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种来自于泥土的红色,在蓝天白云的艳照下,应该说相当鲜亮,看上去很是大气端庄,也很富有时代设计感。
钢铁厂的家属区,不设专门的围墙,只是以颜色来区隔。整个新村那时也都不设围墙。靠近锦西路一带的灰色砖木三层混合房,那是海运局的家属院。房子结构都差不多,木楼梯,木窗,灰瓦斜顶,楼前楼后看见的多是山东大嫂,红的大脸,眼神羞怯。男人们常把目光从来人的脸上错过去,使焦距涣散一些,别人的关注使得他们高兴,又不好意思正面相迎。
在红灰相间中,是鞍山六村中心的绿化空地,类似于小公园,也是较大的公共活动场所,孩子们(有时也有大人)在这里打羽毛球、踢足球,在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跳皮筋,尤其是玩老鹰捉小鸡,队伍可长达上百人,那是游戏的长征,这种壮观,也许怎么也离不开这个新村的日益壮大以及人口数量的壮大。
鞍山六村小学,便应运而生。我在 1970年上学时,它似乎已经是老学校了,人满为患。它应该排在当时新村开出的学校序列里,但不知为什么,大家口中的六村小学,在我上学时的名称叫阜新路小学,如今已更名为杨浦初级中学。
我的大妹小梅(小名)上学时,报不上这个围墙紧贴着 83 号楼的小学,要去阜新路对面的鞍山七村小学(现在改为上海开放大学),所以从小就养成了一看二等三通过的过马路好习惯。而我是在“六村”里长大的“小芳”,在上初中前,所有的活动几乎都在“六村”的“田野”上——真正是“(六)村里的小芳”。
六村小学离 84 号的我家只有一箭之遥,当出操的铃声乍响起,我甩上房门奔跑,站稳到操场上,铃声竟还未歇,还可以晃两下,看看左右是否对齐。
操场、晒场、运动场,在二楼或三楼同学的窗下,在一楼同学的窗前,那时候我们的眼睛好,眼睛亮,可以看得很远很远……无论灰砖房红砖房,包括七十年代在原来的绿化空地里见缝插针造的白色水泥楼,六层楼被居民们骄傲地称之为高楼,在那个六楼窗下,更是一览众山小了。小学校在窗下,更多的窗在窗下的窗下。
很多窗子里,都有我的同学,或者是同学的同学、大同学与小同学等,甚至还有老师、还有老师和同学在一个窗框里。比如,我的同班同学里,有一个姚姓女同学,她的妈妈是我们小学校的音乐和常识课老师;有一个黄姓男同学,她的妈妈是我们小学校的数学老师。
他们两家的窗子,是我经常从外往里看的,也是我经常从里往外看的。所谓前窗对后窗,自然也就看到了一些“好风景”,比如“美丽”。
“美丽”所在的窗子,在我家斜对面的“四楼”。那幢楼是红色斜坡顶,共三层,之所以说“四楼”,就是说窗子开在了屋顶上,类似于老式阁楼顶上的老虎窗,小小的,孤独的。我看到窗里的一个倩影,“美丽”像个传说,大家都这么称呼,但至少都隔着一个窗户的距离,仿佛更隔着时间的距离。
终于她开窗了,探出半个身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她的两根辫子上的蝴蝶结很惹人注意,这会儿像蝴蝶一样飞扬在她的双肩上,像两朵花围着她团团转,仰望她的人也跟着转。
她很苗条,双扇窗因此就显得很宽敞,夏天的太阳,仿佛永远在屋顶的上面;从某个角度看,又像被聚拢在这个挑起的窗洞里,美丽,那白白的面颊,就在太阳中间一摆一跳。
她从来不朗诵毛主席、辛弃疾,或者闻一多、郭沫若等人的诗词,她只朗诵自己的诗歌。
她俯视,我们仰视。她朗诵,我们窃窃私语之后是静默。她往下看的时候,我们站在她的黑影子之下,其实是站在更大的楼房的黑影子之下。我们往上看去,所有的眼睛都亮闪闪的……
后来“美丽”姑娘,被某部队文工团招为文艺兵,确乎为真——之后的很久很久,我们都再也看不到她了,哪怕那顶印有“我是公社向阳花”的草帽下扬起的小小尖尖的白下巴……
连老虎窗都消失了——再见时,三层的楼房已变成五层的楼房,这个高度在现今的上海当然也成了矮房子,而我们的仰望也能随之长高吗?
所有的仰望是会更狭窄还是会更扩大呢?
至少我们曾共此仰望;那一刹那,我们也共此沧海桑田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