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节。一晃母亲离开我们已近十年了。身居上海大都市,没法给已故的母亲烧纸钱,总觉得没有尽到做儿女的那份孝心,心里不安。
一九三八年农历二月廿八,母亲出生在现内蒙古赤峰市郊区的一个叫二道坡的边远山村,光听这个村的名字,你就可以想象出它的概貌。小时候,在母亲的带领下,曾去过几次这个小山村,留下的印象是:除了山,就是沟壑。秋冬季节,到处是光秃秃的、裸露着的黄土地,没有什么植被,在低洼处,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积雪。这个山村还有一位母亲的表弟。村里的人纯朴,他们间的情感胜似亲姐弟。
听母亲讲,在她很小的时候,姥姥、姥爷就带着她和小舅舅离开了二道坡,其原因是姥姥帮助共产党在当地闹土改,共产党的队伍走后,地主恶势力反扑,追杀姥姥等一批帮助闹土改的农民。姥爷怕事,连夜带着全家,骑着毛驴儿,逃离了二道坡,来到了老哈河东岸的大舅家,在一个名曰“大有号”的村子定居下来。
母亲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本村孙寡妇老太太的养子,我的父亲、母亲与裹成小脚儿的孙老太太一起生活了十二年,生了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大女儿出生后,条件极其艰苦,夭折了。
之后,最小的女儿和我是父母与大娘分家后,在新的院落里出生的。
母亲前后共孕育了六个孩子,成活了五个,都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小姐姐和我出生时,母亲营养不良,奶水很少,小姐姐和我只能喝小米汤充饥。
母亲为了我的出生也是付出自己“政治前途”的。那时家中已有四个孩子,老大是男孩,三个是女儿,儿女双全。母亲在村里的领导能力和人缘,是得到当时生产大队领导和社员认可的,并且已做为生产队长的“后备人选”,大队支书也将母亲列为中共党员发展对象。可就在这时母亲怀了我,生产大队妇联主任就来找母亲,做工作。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国家已开始控制人口了,但不像后来那么严格。母亲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一切的“政治待遇”,并且跟妇联主任回了句当时“又红又专”的话:
“你有个儿子在部队,我也还想再要一个儿子,将来叫他参军,保卫国家……”
自从母亲跟妇联主任说了这句话后,她便再也没来找过母亲,入党及“后备人选”的事,也便没了下文。但母亲的这句话,却成了我最要紧的胎教,从我懂事开始,就羡慕军人,就想当兵。十八岁那年,果然如愿以偿。虽然母亲当时非常舍不得,很不情愿,但她的小儿子还是应了好的胎教,当兵走了。
记忆中,母亲从没有打过五个孩子。别人家里扫炕笤帚是可以做为教育孩子“家法”使用的,可我们家只是把它做为扫地扫炕的工具,母亲从没用它打过孩子,更不用说棍棒、皮鞭之类的了。五个孩子在这方面倒也争气懂事,尽量不惹她生气。我是最顽皮的,但当母亲夏天中午休息时,进屋也是蹑手蹑脚的,怕吵醒劳累了一上午的母亲,哥哥姐姐们就更不用说了。
母亲没有多少文化知识,但年轻时候,常用汉字还是识得的,且能写一部分日常姓氏、用语。我在读初中时,还看过年近五十的母亲喂猪过程中,用树枝在地上写她的名字。她教育孩子们的方式,是身教和言传并重,注重日常点滴渗透:不要去偷别人家的东西,偷了东西是犯法的,要被公安抓走的。不要和别人家的孩子们打架,打坏了别人,要给人家出钱治伤;打坏了自己,要受罪,甚至落下一辈子的伤痛。不要破坏田里的庄稼,她说那是“天苗”,损坏了要遭到老天爷的报应,轻者叫你挨饿,重者要遭到雷劈。要节约粮食,吃小米饭时,要吃干净,桌上、碗里不能留有一粒米粒儿;吃玉米饼子时,要用手或碗接住,不能掉渣儿。人与人之间要友善,要讲诚信。村里人做饭是烧柴的,要用火柴引燃柴火放入灶堂内。有的时候,在做饭即将点火前才发现,家中的火柴没有了,去街里供销社买是来不及了,就隔着墙向邻居家借一盒,那时火柴两分钱一盒。她一定会记得,待自家买回火柴后,第一时间要还邻居家。邻里间的关系母亲也处得非常融洽,春节前家里杀猪要做一大锅杀猪菜,炖好后,她总是先盛出两三大碗,多夹上几块肉和猪血,送到左右邻居家品尝,有时还要送到邻居家的邻居,同样,邻居家反过来也是如此。记忆中的母亲是爱流泪的,看不得穷苦人的情景,别说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与事,就是在舞台戏剧中的悲惨情节,她也是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观看,且百看不厌,如电影《白毛女》,京剧或评剧《秦香莲》等等。
母亲的言传身教,在儿女们身上,相当一部分已成为了我们的习惯,这些便是我们家的家教与家风吧!
我当兵走的那天,母亲把我送出院外,家里人不让她再远送了,怕她过度悲伤。我离开她十米左右的距离,回头看了一眼已满面泪水的母亲,便再也没回头,快步离开了家。没有做出恋恋不舍的举动,是想叫当时的母亲对我多几分怨恨,以减少日后对我的思念。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太幼稚了。
三年后,军校放寒假,我第一次回家,母亲见到我,边哭边说:“你给家里来的信,我都以为是别人代你写的,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思念竟到如此程度!
我当兵走后,母亲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后来又得了一次脑血栓,使得右半边身体活动异常,稍有不慎,就会摔跤。田里的农活是不能干了,在父亲做饭时,勉强打打下手,择菜洗菜,往灶堂里填填柴……再后来,右腿不好使,索性连打下手的活也干不成了。但母亲一直很乐观,我回家探亲看望她的时候,发现屋内地上有一块磨得光亮的板砖,母亲笑着说,这是她锻炼用的。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我来到母亲房间,只见她左手扶着炕沿,右手握住那块光亮的砖头,像钟摆一样,前后甩动着右臂。为了方便运动,父亲在她的前方安装了一块镜子。我笑着对母亲说:“这得握紧啰,否则砖头向前飞出去,就把镜子砸了。”母亲微笑着,语气迟缓且略带些含糊不清地说:“镜子倒没砸过,不过向后甩时,砖头飞了出去,扔进酸菜缸里两次了,幸好缸里有酸菜,才没有把缸砸破。”
那次探亲我才知道,随着病情的加重,母亲说话也不似以前那般利索了。
2009年10月28日,已是深秋,田里的庄稼都收割完了。像往常一样,晚饭后,父亲扶着母亲到前院一个远房亲戚家串门。回来时,刚出门口,母亲便感到不适。父亲扶不动她了,就喊了远房亲戚出来一道将母亲搀回家里。
同时,哥哥姐姐们也被叫回家中,决定将母亲立即送往医院。小姐夫背着母亲到院门口时,感到母亲身体一沉,软了下去。
我接到通知便往回赶,第三天凌晨到家,见到母亲时,哥哥姐姐们已将母亲梳洗干净,穿戴整齐。此时的母亲,慈眉善目、面带微笑,皮肤细腻光泽,十分安祥地躺在那里,仿佛比我上一次见到她时,年轻了好多。
村里人说,有此神态的已故老人,灵魂是上了天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