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过的筒子楼每层有十八户人家,每层有两个公用厨房,我们这个厨房挤挤挨挨安装有九个煤气灶。有一个公共盥洗室和卫生间,大家都在这里洗床单、被单什么的。这些公用地方是要住户自己轮流打扫的,小小的值日牌挂到哪家,哪家就要在晚饭后负责把这些公用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
公共厕所的蹲位太少,家家都必须备有高脚痰盂。问题是各家的住房都只有一间,朝南的房间正好是十平方米,朝北的稍大一些,可能有十二或十四平米吧?全家人吃喝拉撒都在这一个房间里。这种筒子楼原来应该是职工的单身宿舍,可那时却基本是一家三口,甚至有的住户添二宝时,是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这十个平方米里!
居住条件之差是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可是住筒子楼的乐趣也是我们才能体会的:做饭时九个灶台一起点火,邻居们一起交流厨艺。这家煎鱼,那家烫毛蚶,又一家正在搓肉丸子呢。嘻嘻哈哈,东看西学,本来一点都不会做饭的年轻媳妇就慢慢掌握了基本的烹调技术。幼小的孩子们在筒子楼里玩“黑猫警长”,六七岁的大孩子会自觉带着三四岁的小孩子,好似兄弟姐妹。就是偶然磕着碰着,邻里间也不太责怪。如果谁要去村口商店买油打醋,必会问问左邻右舍有什么要捎带的。不消说,出门购物办事的家长也可以把孩子暂放在邻居家里托管片刻。
筒子楼比较容易引起邻里矛盾的是公用地盘。房间实在太小,放点杂物到长长的走道里应该是筒子楼住户不得已的解决办法。但是家家如此就必会影响邻居们走路的安全。我们那层筒子楼却没有这个问题,家家都不往走道上放东西。原因是我的这些邻居中有一位“爱管事”的老太太。
老太太姓金,估计退休有几年了。中等个子,微胖的身材,慈祥的脸庞,整天笑眯眯的和小孩子们特别亲。小孩子们都管她叫金太太,这里的“太太”应该是上海人对自己曾祖母的称谓。家长们也都跟着孩子叫她金太太。金太太退休了一个人住在这儿,大家照顾她年纪大,不让她打扫卫生,所以相比较大部分的“上班族”住户,她是没事的“闲人”。可是她却经常义务监督楼道里的卫生和安全问题,管着卫生小牌子一家不漏。谁家乱放东西、乱扔垃圾她必会提醒,连谁家昨晚从窗口扔出去的香蕉皮她都要管!有时候直截了当地当面批评也会把人弄得面红耳赤下不来台!时间长了也有些闲言碎语传到我的耳朵里:“这老太太自己管好自己蛮好了,管那么多干啥?”……后来,也从这些只言片语里知道金太太家早年曾经发生过不幸:一次煤气中毒事故一夜就夺走了她几个最亲的亲人!金太太那天正好上夜班才得以幸免。很多年过去,没有人知道金太太关起门后是不是仍在伤心落泪。我看到的,就是那个每天一开门就满脸阳光笑容的金太太!
金太太会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吗?即使听到我也看不出来,因为她不气不恼,一如既往地监督着楼道里的卫生,关照着邻居们的安全。当时发生过的两件事说明了金太太的作用不可小觑:一次是有小孩子误吃了放在公用厨房地上毒老鼠用的油条,是金太太发现后赶紧告知孩子奶奶,还同时叫邻居中的年轻人一起帮忙送孩子去医院。晚上又把此事告知所有家长,防止再有孩子接触到捕鼠诱饵。另一次是有家长到走道那头的厨房端汤没带钥匙,偏偏一阵风把房门吹上了,幼小的孩子被锁在家里开不了门!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妈妈急得束手无策。因为担心时间一长孩子很有可能会爬到窗口掉到二楼下面去!金太太在走道里跑来跑去急喊众邻居一起来帮忙。邻居们有的去借梯子,有的去找锁匠,还有的跑到房管处去问有没有备用钥匙。后来一位邻居实在等不及,硬是不顾众人劝阻,冒险从隔壁徒手扣着窗台边悬空一点点挪过去翻窗进去解救出了孩子!金太太让我们这十几户邻居成为一个互帮互助的“大家庭”。
后来金太太因为腿脚不便搬到另外一幢筒子楼的底楼去了。新来的邻居开始在走道里乱放东西,大家都说“要是金太太在就好了”。金太太病了,邻居们纷纷去看她,帮她买菜做饭,连被她批评过的邻居都端去了自己亲手包的饺子。
在逼仄的筒子楼,我有幸曾认识了这位慈祥的老人——金太太,她坚强、宽容、助人为乐、与人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