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很难想象距离初见已倏忽十年。总觉得这样的开头，应出现在晚年的回忆录中才应景。
刁来学校找我，初中毕业后，我们几乎没再联络。辗转得知我来上海读研，她微信上给我发消息，说她在上师念书，表弟家住国权路，想顺道过来和我叙叙旧。
我突然就有些踌躇，这么久没见了，乍一下联系上，怪尴尬的。她那边比我想象中热情，絮絮说着一些遥远又模糊的往事。仿佛昨日是那个炎热而安静的夏日傍晚，我和她依旧白短袖黑裙子，踩着下课铃横穿过操场去赶校车。空气里水分很足，经过花坛时有淡淡的萱草香，一道道阳光停在树干上，杏子皮一般金黄。
再见是在周末，上海的冬天淅淅沥沥飘着冷雨。回忆早已褪了色，幸好刁的变化并不太大。我几乎一眼在人群中认出她，标志性的大眼睛、厚嘴唇，不会错的。她着装成熟了很多，黑皮衣、高筒长靴，眼影是BR-4古铜渐层色。鼻梁与颌骨两侧打了高光，本就立体的脸颊轮廓更坚挺了，很有型。她笑迎上来，抖抖伞上的雨水，就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将军。我局促地扯扯嘴角，接过一个略显夸张的拥抱。本以为她会诧异于我的变化，至少对头发的长度和甩掉的十几斤赘肉表示一下赞赏。
没有。她轻车熟路地拍拍肩，听说你们学校光华楼有一个星空咖啡厅，去坐坐？
她还是老样子，大大咧咧的，跟坏心眼不沾边，有点以自我为中心的快活。果真如此吗？我不相信时间甘愿在一个人身上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我还是发觉了不同。在等电梯的短暂沉默里，她挑起一个不算新奇的话题。以往但凡有她在，沉默是无缘的。丁冠淮去康奈尔大学了，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那老哥算是这一届现在混得最好的，声名远扬。我朝她笑笑，凑近看见她敷得并不均匀的粉底下面，散布有一圈浅浅的痘印。
“微信朋友圈见证了丑小鸭变美的过程。”她蓦地来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像是一下子快进到中部的视频滑条。中学时代的我不修边幅，厚厚的齐刘海和黑框酒瓶盖眼镜，的确与现在判若两人。我听出这是句恭维，但不知道怎么接茬，苦于如何故作熟稔地回应。像从前一样勾住她的脖子，哈着气挠她，说，得了吧少来，别编漂亮话？可她的神态是有点疏离的真心实意，会不会冒犯了？我真是个极其忸怩的话题终结者。
电梯显示的楼层数字在不断爬升。十三、十四、十五。
星空咖啡厅到了。
逃离密闭的空间，我和她似乎同时松了口气。
当摩卡与拿铁端上来的时候，袅袅的热气盘旋开。我加点了蓝莓奶油蛋糕，和刚上的新品：一碟沾了椰粉的水果蜜饯。甜点伴咖啡，突然就有了聊天的气氛。幸好，情感、八卦、旅行见闻，是女生之间开启话题的万能钥匙，再陌生的两个人也可以凭此来维系最基本的互动热度。何况，我和刁是故人。即便久不联络，掺一些舒缓的英文老歌和囤积多年的怀旧佐料，至少表面上，亦足够让这次相聚活色生香了。
她跟我聊起不少初中同学的近况，金融在南京的银行工作，欧青妮去了南大读研，华磊和王康宁都保研了本校，王宇果真遂了心愿申到直博，潘媛考上公务员，现就职于浦东机场的海关……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名接二连三地蹦出来，我甚至可以迅速反应出那个时候他们的模样。就像被刻意抛入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轻，轻得像一枚针。
被重新拾起的时候，并不成为负担，却仍有刺痛。
我愈加明白自己其实是一个个性偏向寡淡的人。初中毕业时班里很多人哭了，我别过干涩的脸感到不知所措的罪过。我从不会留恋一整个集体，集体太繁杂了，不过是一种抽象的感觉。
所以，无论在哪个求学阶段，毕业后我都很少参加班级聚会。只和几个同样孤僻的老朋友一直保持着联络。刁并不算我非常亲密的朋友，她是享受镁光灯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类型。友达以上，闺蜜未满。所以失联又重逢，不存在被遗忘的怨念，亦生发不出太多的惊喜。这样的关系也挺好，随遇而安。
我发现她说漏了一个人。王翔。那时的班长。他们当年多亲密呀，处得跟拜把子兄弟似的。我等她说出这个名字。
她兜着圈子，绘声绘色地说一些不相干的话。后来无话可说，干脆怀念起了死气沉沉的语文课。“黄老师一提问，班里就安静得不得了，搞得跟抽签上断头台一样。记得吗？”她笑得很夸张，眼角漾出鱼尾纹。我倒觉得遇上一个严肃的老师胆怯了几分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她在回避什么呢？“听说王翔在中国政法本硕连读。”单刀直入，我用的陈述句。省略不必要的寒暄与确认，捕捉住她一瞬间的错愕。“你肯定知道的。”我追加一句。
明了那错愕不是针对王翔的现状，而是我如此裸露地提及一个让她不知该以怎样的立场来回忆的故人。
女生最懂女生的心思。当她口若悬河的间隙陡然变得谨慎，甚而谨慎中有种不完全能称之为戒备的神情。——就像猫咪一样，态度冷漠却绝不妥协。
生活最荒谬的地方在于，错位的感情与时间。当她终于打算接受相处多年的好友成为恋人，对方却同意了另一个女生的告白。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再联络。男女关系最难的是，相互坚定的时间不一样，连开始都不可以的那种。
每个人的初恋那么美丽的理由，或许不仅因为初恋的他那么美丽，还在于初恋时光里自己不成熟的年轻、无比天真的热情和来不及说出的那一句对不起。
咖啡凉了。
直觉告诉我，十年，我们正慢慢靠近一种生活，一种大概还无法清楚预见的生活。因为我们总是更了解自己不想要什么，而不是想要什么。感情如此，感情之外的亦是如此。
刁说，研究生毕业之后不知道要干什么。看见周围已经工作的朋友经济独立了，很焦虑。我又何尝不是。我开始隐约明白，先前电梯里她皱巴巴的眼神：相形之下，马克思主义学院比文学院更为捉襟见肘。她提到丁冠淮，提到康奈尔，曾经朝夕相对的玩伴，如今已蜕变为一个传说。像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又望其项背。
重逢之后，我又复归了原先的生活轨道。新续上的情谊，一切随缘。
校园里的樱花开了，一场春雨之后凋谢了大半。清明假期从家中回来，落了个干净。看着绿茵茵的树冠，倒也觉得畅然。重逢有时候很像是生活心血来潮的补偿。随意中带着点戏谑，有如一块外表可口的饼干，内底里糖霜甜得要命，没有浆果的味道，失却了回味的耐心和继续下去的勇气。
时间倏忽步入四月，春已即将过去。连续多日阴沉沉的。仿佛在惋叹我们所剩无多的、可以像这样无病呻吟的日子。我记得那回相遇又分别，和刁从光华楼走出来，也是一个阴雨天。雨水在玻璃上形成一道阻隔的帘幕。
她在车窗里朝我挥手。再见，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