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中期,上海掀起了一股夜校热,单位年轻人一下班就去夜校读书。记得当年北京一位作家在上海开文学讲座,开场白就是:“某天我到一个大学访友,出来时正逢夜大班下课,一群刚下课的青年男女涌向车棚开自行车锁,然后一片丁零当啷的铃声脆响在夜色中绝尘而去。我感慨地对朋友说,上海的学习风气真好啊。”
我当时也正在上海华师大上夜校。听同事转述给我听北京作家的话后,我深有同感,当即联想到其时流传的大家都爱哼唱的一首少林寺电影歌曲的歌词:“常练武,勤操劳。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当时我们确实是勤奋向上,将工作与学习挑在一肩,把风雨抛在身后。
任课老师中,给我印象较深的是上写作课的周老师,刚留校没几年,比我们大多数同学还年轻,他高高的挺拔个子,英俊帅气,成熟中带几分青涩,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浏亮清晰,听说在读书时曾获得上海大学生演讲比赛的名次。男女同学甫一见面,都喜欢他的腔调样子。
写作课文科一、二、三班,一起在华师大文史楼上大课。周老师布置课外作业,作文题目《今夜没有月光》,有点促狭。没有月光之夜,一般是阴历的月底与初一初二。周老师说林肯没当总统前,是个律师,他曾巧借月光为朋友之子辩诬。法庭上,一个证人说他某天夜晚在明亮的月光下看到凶手杀人。林肯反问,“先生,我查了这一夜没有月光,您凭什么能看清凶手的脸?”当场为被辩护人洗清冤情。临了,周老师说:“你们可不能写成侦探小说啊!”我们听了在台下大笑。
作文讲评课时,周老师准备念范文时,我觉得自己写得不错,可能有望。但周老师念的是一位二班女生的作文,我自作多情了。这篇作文写得真好,比我强多了,不得不服。谁知课间休息时,马上有一班的一个女文青揭发,此文抄袭了《萌芽》杂志一位姓蒋的某校英语青年女教师的小说。周老师有点失望。
周老师再一次布置作文课外作业,题目我忘记了,只记得他说了一句,“上次我批了你们3个班160多人的作业,太累了。这次只抽一个班的作业,但你们也要认真写。”
又是作文讲评,周老师说:“这次我读2个同学作文的开头,你们听听有什么蹊跷?‘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在小路上,一片耀眼的晶莹洁白’。”台下窃窃戳戳,这不就是苏联歌曲《小路》的歌词吗?周老师马上说:“不要开小会,请听第2篇,‘弯弯曲曲一条小路,小路铺上纷纷扬扬的雪花,晶莹洁白的一片耀眼’。”台下笑成一片。
周老师说:“这次我抽查了三班的作文,看了刚才读的第一篇,印象不错;当读到第二篇时,觉得好熟悉啊。原来他跟我捉迷藏,玩起了倒装句。我想这位同学大概认为这次不一定抽到他。另外我推测他可能是搞文字工作的,抄文章也要讲技巧。”台下又哄然大笑。后来才知道,抄文章的果然是一位在机关当秘书的同学,工作较忙,为省时间出此下策。他心存侥幸,认为不一定会抽到。但抄的辰光一时技痒,玩倒装句了。可见周老师眼光犀利。
下一节课,周老师变戏法似的从讲台抽屉里拿出一大叠文稿纸,叫3个班的班长分发给我们,然后在大黑板上板书题目: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他解释说:“你们根据题目,写一篇500字的议论文,当场交卷。这次谁也无法抄了,我要了解你们的真实水平。”
我拿到文稿纸,觉得题目不算太难,意思是众多唯唯诺诺的人,不如一名敢说出真话的人来得可贵。后来知道,这句话出于《史记·商君列传第八》。
也许周老师个人喜欢演讲,他的课还插进了《演讲稿写作》,他讲课举例范文时,提到了闻一多《最后的演讲》,说此文正气凛然,文气沛然。英年早逝的闻一多,不仅是出色的现代诗人,也是学者,在《诗经》、《离骚》等古典文学研究上也有建树。课后,周老师布置我们写一篇自我介绍的演讲稿。
有趣的是,完成作业后,周老师腾出一课,让我们自告奋勇,举手上讲台读自己的演讲稿,当然脱稿更好。男女同学纷纷举手,一个接一个上场脱稿演讲,教室气氛空前热烈活跃,结果拖堂了半个小时,周老师才叫停,否则也不知何时了结。
平时课间休息,周老师跟我们同学很谈得拢。某次,一位当编辑的同学给他一张名片,他端着名片,带点孩子气的说:“不知何时,我的名片上才能印上‘教授’两个字。想想闻一多先生,31岁就当上大学教授了。”我说:“那时候民国的教授都比较年轻。您有才华,到40岁也能评上的。”他马上拱手作揖说:“谢谢吉言。”
毕业10多年后,夜大同学聚会,班主任袁老师也来了,他告诉我们,上我们写作课的周老师,因为上课很有感染力,作业布置新颖,学术成果多,40岁出头就评上了教授。
看来我的预言成真了,我由衷为周老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