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送朋友去机场。车窗外是郊区曙光微露的原野,路边卖煎饼油条的店铺里热气袅袅,人头攒动。蓦地,那似曾相识的一切如同翻滚的海潮拍击着心房。我说:“你猜我上一次来浦东国际机场是什么时候?”朋友傻笑着摇头。“三年前,从台北降落浦东。我跟爸妈报错了机场,他们忙慌慌地从虹桥那边往这里赶。”我不由地笑,笑着笑着竟涌起一丝怅惘。三年时间一霎而过,当初一同前往台湾的伙伴全都走散了。本科毕业就像青春季里最后一场大雨,铺天盖地洋洋洒洒,清空了一切看似难以释怀的牵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坚如磐石,也可以像这流水飘零的落花,在漏沙一般静默的岁月腐蚀下,任凭雨打风吹去。
年岁愈长,我愈发抗拒一个词:时光飞逝。
而现实则在印证着的确如此。去年九月,我还是一名初入此间校门的新生学子,此时此刻,却已在打算次年夏天的去向问题了:是参加校园秋招谋得一份工作,还是申请去香港攻读博士学位,继续几年素面朝天的书生生涯?这也是近日里伤春悲秋之余,最为焦虑的一件事。遥想若能成功申请到博士,走出校园时我已然一名二十八岁的大龄女生。三年复三年,人生似乎每隔三年或四年总会出现一个十字路口,当时当地的每一种选择,都会指向一条全然不同的路途。街角的霓虹灯火舞动得活力四射,浸透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猛之气。但路口中央的那个人,却是满心的忐忑或是期许。
我总是神思忐忑的那一个。
中学时候很喜欢一句话:“生活以痛吻我,我将报之以歌。”闭上眼细品,像极了古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笃定中燃烧着一股刚烈的性情,踏遍荆棘吟诵起一往无前的战歌。如今再回首,影影绰绰,物换星移,却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了。那真的是一支战歌吗?当生活终于抛出意料之外的底牌,我们为什么不能以乐景衬哀情,唱一支曲调欢快的歌呢?或许,生活的底牌一直在那里,根本不屑于隐瞒和欺骗,所谓的意料之外,只是当局者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事实上,我一向擅长用表面的乐观来掩盖内心深处的焦灼。
不止一个朋友询问过:“你是怎么做到每一天都这么有活力的?”我会猝然一愣,而后语调上扬似是而非地敷衍一句:“哦?是吗?”不然又能怎么办呢?佯装开心只是在安慰自己,其实我对未来很迷茫?在忙忙碌碌的庸常日子里,别人没有义务也没有时间来“感同身受”。我对别人的要求在无限降低,自身对外界的情感输出也日渐乏善可陈。就像一只蜷缩在茧中的爬虫,习惯了隔着一层膜来感触这个世界。
这样的状态看似无欲无求,乐得逍遥自在,其实与佛家“破一切执一切妄,以获得自救和解脱”的情形相距甚远。我自知近来消沉,也曾勉励自己“真正的英雄主义,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但时至今日,我对真相还未通体认个明白,就已被那些旁逸斜出、不甚美观的边角料动摇了心神。
“其实你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朋友听我一股脑说完,轻轻地点点头,“你有这些烦恼,往往在于你将自己置于逐利的境遇,而没有跳脱出来拥有一颗平常心。并非阿谀奉承才叫逐利,勤勉进取是好事,但得失心太重也会起到相近的反作用。”眼前的朋友,的确有种来自庄子“乌有之乡”一般随性自如的气质,“我曾有过与你类似的困惑。选择了奋斗,就是走上了人生的困难模式,就会看到更多其他人看不到的阴暗面,这很正常。奋斗会增大成功的几率,但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取完登机牌,在安检口送走朋友,遥遥地挥了挥手,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迎来了上海冬日的朝阳。那轻柔的晨光穿过机场大厅的落地窗,投下一道又一道琉璃般炫目的色彩。
未来的路何去何从,目前还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也许读博会打开另一个丰富的学术世界,工作则会带来社会技能方面的提升,无论哪一条都将伴随着全然陌生的心境变迁。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正如《少年的你》结尾处,陈念出狱后做了一家英语培训中心的老师,她教孩子们was和used to be的用法,举的例子真是充满了哲学意味:was 和used to be 都可以表示“过去”,但used to be 更多地指“曾经拥有”。It used to be our playground(这曾经是我们的乐园)表达了对失去乐园的遗憾。说这句话时,陈念面对镜头的眼神笃定飞扬,让我想起了蕴藏有无穷能量的大海。一波又一波浪花恒常地拍击着礁石,发出沧桑又温厚的絮语,前赴后继,水滴石穿。无论今后遇见怎样的人、怎样的风景,岁月总会从我们的乐园中带走一些东西吧:青春、情爱、热血,或许还有只属于少年人的眼中的光。
从机场坐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回学校,到江湾体育场站台时,收到朋友的微信消息:“飞机马上起飞啦,要开心,月底见!”我走上台阶,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澄澈得可以拧出水来。那些郁结于心的阴霾还未完全散去,也不必着急,看淡以及心态的调整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微风拂过耳畔,空气中裹挟着清新的水汽。林荫道旁的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私语。已是深秋了,树冠上依旧顽强延展的繁茂与葱郁如此令人心动。阳光钻进缝隙倏忽而落,投射出一圈圈朦胧晶莹的圆点,小鸟的鸣叫声在枝丫间若现若隐,有如天籁。两侧翠绿的枝叶盘结交错,层层叠叠织成浓密的拱桥,像极了一条通往爱丽丝仙境的时空隧道。
我踏着斑驳的树影,沿着隧道向前走去。不远的尽头,或许是光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