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受过整整五年的退稿,被退稿信弄得没了一点儿脾气。天下最能打击我的就是退稿。本来觉得自己很牛,退稿信一来只能英雄气短。”初冬的夜晚,著名作家叶兆言来到复旦大学,与我们分享自己与写作相伴的快意人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叶兆言老师。我曾拜读过他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花影》等,每隔几年总爱回顾几遍,温热的书页在手间摩挲,是安稳与沉静的喜悦。万万没想到,著作等身的作家叶兆言竟曾煎熬在五年的退稿噩梦中,遭遇过如此狼狈的时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加庆幸自己与文学的缘分。不敢奢望在这大师云集的领域有所成果,但终日阅读、思考和创作的充实感,是任何其他事物无法比拟的。不过,更多时候,创作遇到瓶颈,手指在键盘上停滞,对着空白的文档苦思冥想的滋味儿着实不好受。有时的飞扬轻快,犹如阳光藏匿在墙角的影子,探头探脑,一不留神便抬脚溜走了。
今晚踏入与名家面对面的会议室之前,我还困囿于这水漫金山一般的挫败感中。不料,叶老师仿佛怀揣神谕降临,带着六朝古都历经沧桑的底色,向迷茫的青年人慷慨赠予了一瓶甘露。“有时候遇到困难,不一定是自己错了,而是就遇到了这么个事儿。我不是因为喜爱而写作,而是在持续的写作中找到了乐趣。五年的退稿,没有让我产生厌倦,也没有损伤信心。”乍一听,像是功成名就后刻意的自我粉饰,怎么会有人丝毫不介意退稿,甚至还以此为乐呢?“退稿确实让我郁闷,没面子,但对文学的热爱是另外一码事,”叶老师似乎看穿了听众的心思,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来惭愧,我动笔写人生中第一部中篇,正是在这五年期间。为什么?因为短篇字数少,写得快,退稿信也来得快。一会儿收一封退稿,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多膈应人哪。我就告诉自己,反正你喜欢写,那就写个时间长的,写着开心就行,受刑的日子也能来得慢一点。”说罢一笑。
迄今以来,这真是我听到的最奇特的创作动机了。独立独行,又实心实意,仿佛一对矛盾的结合体散发出令人无以拒绝的魅力。我从涣散的神志中回转过来,认真观察起这位端坐在台上的大作家和老顽童:弯成月牙状的眼睛、指点江山的手势、朴素的灰黑色外套,以及自嘲从不会做PPT时前仰后合的逗趣和率性。“我今天就是来和大家唠唠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胡扯什么寒暄的场面话。”他干脆关掉了讲课用的PPT,朝听众席身体前倾,叉起双手,眼睛里光彩照人。轻松的氛围下,果然同学们积极踊跃起来。有人问他:“人生中最大的快乐是什么?”挺抽象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最大的快乐是:我爱写作,我能以写作为业,并能靠写作养活自己。我在这里郑重地告诫大家: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能不断写下去,坚持写下去,就可以了。写多写少,写多肯定好。写好和不断写,肯定是不断写最重要。为什么?因为谁都想写好,不断写才是韧劲和喜爱的体现。”
那一瞬间,仿佛和风吹过湖面,我在心间蓦地目睹了“千树万事梨花开”的盛景。在这个寒潮涌动的冬夜,我竟感受到了一股春意温熙的暖流。是的,自从来到复旦,与优秀的老师与同学们朝夕相处,无疑是人生一大幸事,与此同时也在无形中产生了压力。那种无力感,就像你精心收拾好行装准备出门闯荡,却黯然发现门前层峦叠嶂,自己只是望其项背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此番心境不禁让人想起余华笔下悲怆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上个月复旦大学青年批评家金理老师对此的解读是:“只要守持住自己温暖健全的内心,生命的意义就可以重新设立。退回内部,尝试发现真正的自我,建立起独特的价值——成长在于发现内在的自我,真正的自我。”这大概可以归类为一种老庄遁世的精神出路。叶老师强调的是入世甚而出仕,将写作的触角延伸到烟火生活的角角落落,去挥洒随心的快活和承受失败的痛苦。字面看来截然相反的两层意思,其实是融为一体的:结果不重要,痛苦不重要,享受热爱的事物所带来的精神狂欢,无问东西,才最重要。
当然,叶老师鼓励我们身为写作者进入市井深处,是有条件和前提的。“对于写作的判别,不俗,两个字尤为重要。要有那样一种自信、自大、自尊,绝不能媚俗地写作。”他目光笃定,露出少有的严肃。是的,或许正是因为坚守文学信仰,对个人实力抱有毫不怀疑的勇气,且严于律己地完善自身,他才能苦中作乐,在被文坛拒之门外的五年里卧薪尝胆,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吧。他的身上,有一种魏晋名士落拓不羁的气质,笑谈当年从南京一口气骑车到苏州约会女朋友的年少热血,以及现如今痴迷于NBA球赛依旧无法自拔的宝刀未老,引得会场里欢笑阵阵,尽显幽默诙谐的人格魅力;同时,他又具备一副极度审慎、对理想执着追求的傲然姿态,有如沙场上披挂上阵的阿喀琉斯,可以为了信念一往无前,倾其所有。于是,一道界线明明白白地划分出了叶老师的双重心境:一边是嬉笑怒骂的众声喧哗,一边是坚韧到近乎苛刻的自我沉淀。谈及不俗与成功的关系,他更是进一步苦口婆心地告诫我们:“写作是不能重复的,最忌讳轻车熟路。轻车熟路是对写作最大的伤害——那是成功的捷径,不是写作的捷径。可以写烂、写砸,但不能写俗。你们心中一定要有一盏明灯。很俗的成功,我们应该鄙视它。”
谈及最钦佩的作家,叶老师直言是鲁迅。“我时常品味鲁迅的小说。作为写作者,我们要有一颗仁慈之心,要写出人生的痛点。刻骨铭心如同一根绳子,要把几个痛点通通串起来才行。”他说,外国文学中他最欣赏茨威格的作品,可以投射出真正的悲悯与同情。与此共生的颤抖和打动,便是小说的阵痛。在那种震撼中,作者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唯有真实激荡的心灵感受。聆听至此,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在创作上曾一度步入的误区:只在作品中展示自己的闪光点,对内心的阴暗与挣扎避之不及。扪心自问,当年写这类文章时,我的动机一部分是出于自保,另一部分则来自那年少无用的虚荣心。近年来,我终于端正了心态,尝试与一个从来不美丽、不周全的自己和平共处。并且,将创作过程作为一个自我剖析和自我省思的渠道,未尝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一桩乐事。写作如此,为人也是如此。往日,我对他人的友善多是为了巩固内心的安全感,如今我更乐意率性传达出春阳般雀跃的情绪,渐渐体察到无论是否同路,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生发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这不是宽容抑或忍让,这是平等的姿态,带有居高临下或者受害者控诉罪恶的高位,则太假了。放下包袱活出本真的模样,其实,更容易积攒起平凡日子里零星却绚丽的幸福。
方才,叶老师告诉我们,身为作家在心态上要有一种自信、自大、自尊。随后,他话锋一转,又从行动做法的角度,进行了更深入的阐述:“当然,基本功的训练也是非常必要的。我们可以把自己放得低一点,比如学写人的相貌,学写一个场景下的对话。好作家有很过人的地方,体现出不露痕迹的高明。比如,汪曾祺老先生写美女就是一句话,‘这女孩真漂亮,两条大辫子’,留下无限美好的想象空间。很多名篇就是这么练出来的。所以,职业作家要放低自己的姿态,夯实基本功。”的确,这世上有很多道理都是相通的。归根结底,文学创作是一门“手艺活”,在细节上讲究一种精雕细琢的“工匠精神”。不难看出,叶老师十分乐于跟我们这些小辈交流,虽然他口口声声自嘲没有准备讲稿,其实内心是思量了很久的。短短两小时,他几乎没有一句敷衍之辞,说的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捧出来的都是推心置腹的金玉良言。
“我的写作就是在江郎才尽的恐惧中坚持下来的。写作就是熬,一天只写几百字很正常。在漫长的等待中,一个坎一个坎慢慢过,熬完了就写完了,”交流会临近结束时,叶老师这样总结道,“我正常的生活就是工人和农民,事实上就是写作的搬砖工。我生活上其实是很无趣的一个人。整天窝在家里写作,写得又慢又少,倒是在飞机或者火车上状态很好。因为那些时间是偷来的,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一席话说得大智若愚又妙趣横生,引得大家又是一阵酣畅欢笑。
叶老师当真是自谦了,他哪里会是一个无趣的人。他说写作是一件好玩的事,而他自己的心性更是好玩得很呢:亦庄亦谐,透射出一种别样的柔软与温厚。王维有诗云,“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说的大概就是叶老师这样——大隐隐于市的风流名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