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说要给我买一个几千块钱的扫地机器人,我说不要。那扁扁圆圆的玩意儿万一钻到大橱下或者沙发脚的角落里不肯出来,那就麻烦了,而且就凭它一个徐徐转动的小刷子——比牙刷还小——哪搞得干净,还是我自己动手爽气。扫地可是我的专长,在所有的家务中,妻子唯一给予表扬的,就是在下的扫地,其洁净度,不在拖地板之下。
我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老脑筋,教育子女也没什么大招,记得他每天念叨的一句话,就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话出自《朱子家训》。如果说,我还保留着某些父亲传下的习惯的话,第一就是扫地。
那时父亲身体力行。每天一大早,用柴爿煤球,生旺炉子,墩上一壶水,然后匆匆出去买菜,买了菜赶回来,便拿起扫帚扫天井、扫大门前的空地。
我开始“洒扫庭除”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读小学时。当时供应极其紧张,凭卡买菜要在天蒙蒙亮夜未央之际就去排队。父亲没时间扫地了。我是家中长子,接过扫帚,理所当然。扫帚有点沉,厚而扎实,是高粱梢秆扎就的。父亲特地到洋泾古镇桥堍下的老店买来。扫把柄内加扎了竹竿,用大力也不会折断。
等我扫好天井,扫好门外,父亲急匆匆回来,放下篮子,擦把脸,在洁净的天井里打上一套太极拳,然后吃泡饭,上班。
记得那时候有一种最不堪的扫地,那时校门前、校园里,常常有一些人整天在扫地,那是被“打倒”的老师们。可爱的扫地变成了一种惩罚。
据我观察,历代以来,主张不扫的文化人,远远超过扫地的。
唐宋的文人不大爱扫地。比如杜甫,有客来了,才扫花径,开蓬门。温庭筠的词富贵潇洒:“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宋张公庠爱的是“夹道桃花春雨过,马蹄无处避残红。”茶圣陆羽(字鸿渐)野趣十足,安家靠近城市——“移家虽带郭”;回家的小路却草木丛生,无法扫也无须扫——“野径入桑麻”。这是其好友皎然在《寻陆鸿渐不遇》诗中说的。东汉陈蕃更不在乎洒扫,“有室荒芜不扫除,曰:‘大丈夫当为国家扫天下。’”
不扫才是大文化,是一种洒脱,一种优雅,甚至更是一种志向。
我的扫地固然是无师自通,但是后来才明白,其实扫地也是有理论、有“经”的。这扫地之经,就是清代文学家、园艺家、品质生活家李渔的《洒扫》:
“精美之房,宜勤洒扫。然洒扫中亦具大段学问,非僮仆所能知也。欲去浮尘,先用水洒,此古人传示之法。”“精舍之内,自明窗净几而外,尚有图书翰墨,骨董器玩之种种。无一不忌浮尘。不洒而扫,是以红尘掺物,物物皆受其蒙。并栋梁之上,榱桷之间亦生障翳,势必逐件擦磨,始现本来面目。手不停挥者,半日才能竣事,不亦劳乎?若能先洒后扫,则扫过之后,只须尘尾一拂,一日清晨之事毕矣……”
“饶其善洒,不能处处皆遍。究竟干地居多。服役者不知,以其既经洒湿,则任意挥扫无妨。扬尘舞蹈之际,障翳之生也更多。故运帚切记勿重。非特勿重,毎于歇手之际,必使帚尾着地,勿令悬空。如扫一帚起一帚,则与挥扇无异,是扬灰使起,非抑尘使伏也……”
但我对扫地的偏爱,只来自扫好之后的太阳东升,家园的清净美丽,油然而生的止不住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