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闹铃响起。

　　我起身，凭窗伫立，外面是班戈沉默的夜景。以往每当傍晚降临，我都会习惯性地拉上窗帘，甚少留意过这座小城笼罩在月色下的面容。昏黄的街灯倦怠地眨着眼，在连绵的青草地上映射出一圈光晕。整个St.Mary宿舍区都在沉睡，海鸥已归巢入梦，唯有山下的一些小洋楼里点上了几盏零星的灯火。它还是一如既往地安眠着，等待清晨六点的第一缕阳光将其唤醒。

　　而彼时的我，却将告别班戈，坐上开往曼彻斯特机场的火车。

　　其实，下定决心回国并非一件易事。亲眼目睹着英国疫情确诊数据在逐日攀升，加之匪夷所思“全民免疫”计划的“横空出世”，使得我内心的挣扎也在加剧。不回去，可以有效避开路上人群聚集交叉感染的风险，但囤粮和防疫物资事先准备不足；回去，又免不了舟车劳顿，更是给刚刚渡过疫情难关的国内增添了隐患。最终，中国留学生们等来了班戈大学全面停课的通知，以及国际学生办公室发来的邮件，批准了回国申请。我和同行的伙伴立即开始翻箱倒柜收拾物品，并火速定下了次日凌晨的火车票和飞机票。

　　离开宿舍前，我戴上口罩，又裹上了一层围巾作为掩护（在不少英国人的惯性思维里，戴口罩代表染病，在新冠疫情蔓延全球的局势下，戴口罩的华人更容易被攻击），推着合计四十多公斤的两个行李箱，转身回望起这个居住了两个多月的房间。第一天入住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以及那每一个被海鸥的叫声抑或热烈的风声所唤醒的清晨。不足三十平米的小空间，墙上贴着学校给每位新生的温馨叮嘱和每周联谊的彩色画片，红色的Campus Life花体字样神采飞扬地印刻在金色底板上，还有我们这户ensuit七位同住朋友们的自我介绍——这里无疑是我在英国的第一个家。原本还想多写一写居住在St.Mary琐碎又美好的故事，然后再像本科阶段在台湾交换时那样成就感十足地出版一本类似于《大陆女孩在台湾》的连载合集，书名都起好了，自豪而大气——《中国女孩欧洲列国记》！只可惜如今却以这样仓皇的方式匆匆走入了尾声。

　　几个小时前，我曾来到公共厨房，告诉了Georgia和Anna自己准备回国的消息。她们诧异之中也表示理解，Anna说：“复活节假期后，你会再回来吧？我们还有很多诗歌没有聊呢！”Georgia则一直提醒我记得关注学校的教务系统，不要忘记提交网上作业，否则会对返校后的期末评分有影响。她们那么热切地祝我假期愉快，甚至提前预约了一个月后挑个周末，三个人一同前往山下的酒吧小聚。我一时间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Georgia一如既往地喝着她的餐后红茶，Anna站在灶台边烹饪着她最喜欢的意大利面。Good luck! See you later!（祝你好运！回头见！）她们默契地向我挥手，仿佛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问候。我推开厨房的门扇，又看了一眼这两个甜美爽朗的姑娘，希望可以有缘再见吧。

　　即便很早以前就听说过这样一段话：“人生如同一辆列车，车上的乘客来来往往。他们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这么长的路啊也只能一个人走完。”但像眼下这样兵荒马乱的逃离，却还是我二十多年阅历中的头一遭，合力搭建起的美好时光被突如其来的外力瞬间冲散得支离破碎。不远处，疾驰的夜车飞速闪过，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像极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子。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凌晨三点过半的小镇还是太孤寂了些。住在隔壁房的宇恒执意送我前往火车站。“你还会再回来吗？”他突然问道。我正思虑着如何回答，他迅疾又说：“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过去的这段日子，我和外国室友们熟悉了不少。宇恒住我隔壁，又同为华人，交集自然更多些。他会帮我修改英文作业、带我去楼下的公共休息室打桌球、陪我训练口语、悄悄纠正我并不规范的吃西餐方式……我比他年长两岁，常常投桃报李，以一个知心大姐姐的身份解答他的诸多困惑。早前，他还说等到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一起去班戈附近的国家森林公园坐缆车和踏青，再秀一把他们马来西亚的ABC滋补汤（将洋葱、土豆、培根、胡萝卜放在一起煮，再加一小块黄油），如今回想起来真恍如隔世。

　　前方的班戈车站冷冷清清，火车还有三分钟进站。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当火车经过海边时，我看见了被镀上一层金色花边的地平线。上回坐这一班列车，还是初到英国时，我第一次看到了横跨海面的彩虹。这片古老而热情的威尔士土地，以彩虹相迎，以朝阳相送。潮起潮落中，犹如一位从历史帷幕下缓缓走来的老者，身披刺有火龙图案的绿白色长袍，散发出亲和又神圣的光彩。犹然记得抵达班戈的那日午后，一位志愿帮我看管行李的当地大爷，站在瓢泼大雨里耐心地等我办完住宿手续，返回山下；日常购物的ASDA和Morrison超市里，收银员们总会跟我唠几句家常，关切地问：“How is your family?”（当时武汉的疫情刚刚爆发）；市民图书馆的前台管理员一脸浓密的大胡子，笑起来真是反差萌，他几次趁我借还书的当口，悄声请教了几个中国成语的意思；当地的孩子们仿佛落入凡间的小天使，顽皮胆大一点的会上前跟我说“你好”，腼腆一些的则会躲在家长身后，投来好奇的目光……尽管疫情期间，很多国际媒体报道了中国留学生遭受歧视甚至攻击的事件，幸运的是我所在的班戈，这座威尔士北部的小城给予了我最大限度的安慰、温情和善意。

　　我拿出手机，又翻看起两个月以来陆续拍摄的照片：一同去餐馆畅聊哥特文学的Hope，对着镜头羞涩地微笑；Georgia披着一条土黄色毛毯，向我演示刚上大一时的Tom有多傻；Tom在春节的早上，送给我一幅来自唐人街的中国挂历；Oliver和他的大块头朋友John系好围裙，调侃我做饭堪称a massive work；Anna和我围坐在餐桌前讨论Elizabeth Bishop的诗歌；Ilona做了两个鬼怪面具，跟我学完中文后，一起在Pontio的活动区摆搞笑姿势……这些匆匆流逝的时光，在火车哐啷哐啷的行进声中，在逐渐变成彩色的霞光里，一帧一帧愈加清晰起来。

　　不知不觉，火车已驶离了一座名叫Chester的车站（英格兰和威尔士交界处），我的心头一阵酸楚，我终究告别了班戈、告别了威尔士，两个小时后即将登上返回国内的航班。回望身后，铁轨飞速地向后退去，两侧广袤的草地与河流亦是一晃而过。盘根虬结的树枝倔强地伸向天空，却已无力抵御世事变幻。从我心底汩汩流淌出的不舍与惆怅，如同原野之上的点点露水，默然消散在呼啸的风声里了。不知何时，才能重返此地？才能再与同窗好友把酒言欢，互诉衷肠？惟愿日后再相见时，这些人、这些物、这些景，依旧如此安逸、如此宁静、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