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上午，我在家坐立难安。终于等来了老爸的电话：“医生看了增强CT，说没什么问题。”一瞬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我不断告诉自己：虚惊一场，老妈一点事儿没有。
今年年初，老妈一直咳嗽，吃了很多药都疗效不大。疫情放缓后，去医院拍了胸部CT，竟发现肺部有小结节且伴随纵膈淋巴肿大。我瞅着那张报告单，一点不夸张地感到手脚冰凉。赶紧上网百度，更是吓得够呛。找了几个医生，各自说法不一，有建议立即去南京做活检的，有建议先做消炎处理，不必惊慌的。确切结果没出来的那段时间，我做什么都精神恍惚，尤其到了晚上临睡前，总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一听老妈咳嗽了没有。有一次心情太过紧张，到了凌晨三点还睡意全无。
也是在这段日子里，我才惊觉喧喧嚷嚷的生活中，自己空出来陪伴老妈的时间少得可怜。平日在上海求学，老妈几乎每天都会发几条消息来关心我的饮食起居。有时候没话说，她就问：闺女在哪呢？配一个两腮通红的微笑表情。久而久之，我看到这句话就好笑，她老人家还锲而不舍地继续以“尬聊”开场。
自从我懂事以来，老妈一直很乐意倾听我的想法，平时沟通的方式更像是地位平等的朋友。读小学的时候，我经常在她床头翻到《读者》《莫愁》这样的鸡汤杂志。老妈本行是会计，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她说没人教她怎么做一个好母亲，只能自己摸索了。摸索的方式虽显笨拙，倒也卓有成效。我的成长之路少了很多惶恐，青春叛逆期也不算长，有了心事总是第一时间与老妈分享。因为我明白家里有一个最靠谱的朋友，一直在。如今，我长大了，这个朋友则日渐苍老，我飞出家乡拥抱了更大的世界。遇到了苦恼，更善于独自消解，处理方式的变化也伴随着与这个“老朋友”的疏离。这并非我的本意，但事实如此，老妈被我冷落了。
等待医院确切结果的那一个星期，我每晚陪老妈出门散步。她抱着那只暖手的大灰鼠玩具，一路上说说笑笑，快乐得像个小孩。逛到小区里的运动区域，她拉着我一起踏步、扭腰、活动肩膀和胳膊，把每一样器材玩了个遍。她穿着红色的外套，气色很好，娇小的身形从背后看似乎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想起曾在家里相册中翻出的、老妈年轻时的照片：眉清目秀，不加粉饰，是那种天然灵秀的美。而今，她年近五十，有了皱纹和白发；即便心境平和，也已不复往日的青葱窈窕。早在几年前，我便发觉老妈真的老了：她网购时纠结笨拙的神情、大不如前的记忆力、和我争执不下理亏撇起的嘴角，还有越来越热衷于养生和保健……只是潜意识中，我在刻意淡化和逃避这些瞬间。在孩子的视角下，她曾经是多么光彩夺目、无所不知的形象，我内心有个小人哭闹着、紧抓着不愿松手。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带着一丝怅然，竟还有一丝欣喜，渐渐明白，即将是我保护她的时候了。其实，我和老妈的性格是不太一样的。她习惯了过度包容、过于为他人着想，但我不是。不知道是代际的关系，还是互补的个性，在我看似随和的外表下，其实藏着一颗不太温顺的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前，老妈还会劝阻，吃亏是福。我尊重她的想法，但那不属于我的坐标系。这些年，她似乎理解了一些，不再像过去那样强行扭转。只宽慰说：“如果你快乐，就这么去做吧。”
回首往事，我的老妈和许多中国式父母一样，虽然满腔无私付出的热情，但在与子女的相处中，时常羞涩于直白地表达爱意。她很少表扬我，更多的是指出我哪些地方有改进的余地：比如房间的卫生死角必须认真打扫；衣服要分类放入洗衣机；要有归类收纳的意识，将家里的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甚至厨房里各类不同大小、形状、花色的碗碟、茶杯、器皿，都有颇为严苛的使用规矩……起初，我很不耐烦她这一套繁冗的要求，化繁为简，多省事儿。可是，潜移默化中，我越来越认同老妈管理家务的才能。在平淡的日子里，活出一份普通人的精致与从容，这的确是天赋、是本事。我曾跟她调侃：“我现在身上有一部分，越来越像您老人家了。可是，您当年也不必总以批评的口吻，来对待我吧。我一度都被您责备得怀疑人生了。”她直乐呵，用招牌型的“耍赖”笑容回击道：“呦，我瞅着你不是自信得很嘛！”
或许，每一个生命个体都需要成长的过程吧。我对老妈“一味纠错，缺乏鼓励”的教育方式，的确心存委屈过。正如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小孩，她也不必做一个完美的母亲。更何况，她是全心全意爱我的，批评的目的是为了让我变得更好。这听起来似乎是个烂大街的理由，但事实往往就是如此朴实无华。
犹记得在我十岁之前，她一直假扮圣诞老人，在平安夜当晚，趁我熟睡时到床头放上精心准备的礼物与贺卡。并以圣诞老人的口吻写信，表扬我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第二天一早，我会无比兴奋地分享这份喜悦，她的演技真堪比奥斯卡影后，多年来一直让人深信不疑。直到今天，我依旧十分怀念，那些年在激动中入睡的平安夜，以及那个在班上向同学们不停证明：世界上确实存在圣诞老人的天真女孩。记忆深处一个又一个片段，纷沓至来，如同风中的花瓣，飘扬着，盘旋着。在明艳的阳光下，柔声吟唱着一首永不老去的歌。
又是一个暮春的夜晚，我再次陪老妈下楼散步。如今拿到了确诊报告，我们心里踏实了许多。我问她：“如果真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你怕不怕？”她淡然地点头，说：“最怕的是，如果我病了，你怎么办呢？”蓦地，我心中一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即便内心汹涌，话到嘴边，却是玩世不恭的一句：“你不要操心太多啦。”原来，不止老妈，我也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呢。
“看，好美的月色！”我岔开话题，遥手一指。一轮皓月宛若银盘悬于天边，在墨绿的树影间撒下一地清辉。那一瞬，似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微闭双眼，悄然感念：多好，往后余生，我们母女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妈妈，让我陪您慢慢变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