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汉良 文
母亲走的那年已经是107岁的高寿。
那天凌晨,老人家平静地“睡去”了…… 其实母亲是想和每一位晚辈道别的。她了无牵挂走完了自己一个多世纪的人生旅程。
母亲早年生活很艰辛,经历的苦难远远超过了被她呵护的儿孙们。
1911年冬天,母亲出生在辛亥革命的“大风潮”里,因为家里穷,从小做了童养媳。16岁那年她从常熟来到上海,一直在纱厂里做活,朦朦胧胧中母亲还参加过上海工人运动。
为求生计,母亲还一度去“跑单帮”,就像样板戏“沙家浜”里的故事一样,她上海、常熟两地奔波,还要躲日本人的眼皮。那些揭不开锅的日子真没少过。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镜头”深深刺痛过心灵。上世纪六十年代,一个残夏初秋的中午。母亲带我从广慈医院回老西门家里,三轮车默默行进在复兴路上,母亲无声地泪流满面,那辛酸的泪,深深“流”进了我幼小的心……这一天,父亲被医院确诊“不治之症”;雪上加霜的是我又得了很重的肾炎。大厦将倾!很久以后我才读懂母亲的泪。
父亲走的那几年,家里生活拮据,大哥挑起了重担,大姐刚刚满师,也拿出收入的大部分。我身体不好,母亲千省万省,让我每天吃一个鸡蛋,还总有牛奶喝。现在想来,在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中,我是唯一享受“特供”的,那时自己少不更事,还常常耍小脾气。
母亲为治好我的病,真是操碎了心,看西医,看中医,寻土方,到曙光医院抓一次药就要5块钱,那在当时是一笔大数字。
我在大同上学时,因为痴迷足球,腊月里天没亮,就起身去学校和同学一起等着开校门,到操场上踢球。母亲看了心疼,有一次她追出来,往我手心里塞了一毛钱,说:不能饿着肚子踢球!我拿着钱跑到老西门“乔家珊”,在灯火通明的店堂里美美享受了一碗“烂糊面”。那滋味至今还唇齿留香。
那时,老西门老房子的“灶披间”感觉很大,中间有个八仙桌。常常放学回家,见桌边坐满人,那都是母亲或父亲乡下“来客”,有远房亲戚,也有村里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他们来上海办事、求医,我家就是“港湾”,母亲热心地为乡里乡亲做饭炒菜,毫无怨言,晚上在阁楼上为他们张罗铺盖……一批来,一批去,是我家一道独特的“风景”。大家都说:母亲海涵,量大福大。
母亲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却知书达礼很能干,是我一生的“保护神”。在人生的许多关键点上,母亲总是用心呵护。
那年秋天,我去宛平路上的上海卫校报到,母亲帮我背着生活用品,一路叮咛,直送到学生宿舍,还帮我整理好铺盖。我不断催她回去,母亲无奈,才久久不舍地离开,可后来我去教室集合,不经意一抬头,母亲没走,还在远远望着自己……
卫校毕业时,我原先应该去云南一家保密单位工作,母亲不放心我的身体,和二姐一起赶来学校找领导。母亲成功了,校方重新安排,把我从遥远的云南拉回到了山清水秀的皖南,于是,便有了一段难忘的皖南生活和后来的军旅生涯。
以后我身体好了,母亲还是牵挂不断。在卫校时去长兴岛助农劳动;后来去皖南山区工作;到黄海前哨当兵……多少年啊,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母亲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那份深深的爱,只有做儿子的才能感悟。
69年早春,我被分配去了安徽。那天下午,十六浦码头人流如织。十八岁的我随着红色人潮挤上“东方红”轮甲板…… 在喧嚣的“凯歌”声中,我挥舞着著名的“小红本”,回首找母亲。
现在想来,最开心是当兵第二年。我到徐州参加军部创作学习班,一天听说母亲要来部队,高兴得彻夜不眠。儿行千里另一端,总归牵在慈母心中。母亲终于到了,她带着大姐的女儿,住在我们军部招待所。那些天我和母亲有说不完的话,还陪她们去了“云龙公园”和“淮海纪念塔”。母亲虽然六十开外,却身轻如燕健步如飞。
母亲的晚年,一直住在北京二姐家中。承蒙二姐和姐夫的关爱,她过得很舒心,二哥二嫂也在北京工作,常常去看望她。老人八九十岁了,还每天去复兴门天桥晨练,她抬腿可以上肩,弯腰双手可以摸地,引来电视台记者关注,把母亲的形象搬上了屏幕。那天,二姐特地从北京打来电话,我们上海的晚辈们兴致浓浓,一家家打开电视,目睹母亲的风采。
往事如烟,母亲离开我们快四年了。那些珍贵的生活“浪花”,常在心底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