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炽越 文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母亲患上了高血压。我陪她去宁波乡下静养,住在舅舅俗称“老宅岸”的楼房里。这是外公抗战前夕在上海洋行街开海味行时,在老家盖的,建造颇为讲究,在四邻八乡岀了名。母亲少女时代,在此楼房住了好几年,后随父迁居上海霞飞坊。没想到,在七十多年后,这老宅被无一点绘画基础的老母亲,凭着记忆画到了纸上。
我看到这张画时,母亲已离开我们多年。有一次与大姐通电话,说起大姐的书画作品,入选市高校系统书画展时,大姐说曾用蝇头小揩,抄了心经的全文,让信佛的母亲在诵读佛经中,安享晚年。
放下电话,我即刻打开专门放置父母亲遗物的柜子,在找到大姐所敬录心经的同时,又意外发现,在一只档案袋里,存有母亲画的一叠画。我数了数,恰好是66张。
这些用圆珠笔画在大小不一的药品说明书上的画,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父母亲晚年时,与我毗邻而居。我几乎天天晚上,去二老那儿问候安好,也给他们讲一些社会趣闻。
那天晚上,我去父母处看望,只见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灯下画一只小鸟,我称赞母亲画得好!母亲调侃道,闲得无聊,以涂鸦排解寂寞。我听后,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自责对二老精神生活关心不够。后来帮母亲买了几件老年玩具,可玩耍的时候并不多。
想不到,母亲在药品说明书上,仍一直不停地画着心中的画。
在一厚叠画中,一张老宅屋子的画,跳进了我的眼帘。我久久看着这张画,眼前又呈现出当年陪母亲去乡间休养时住过的这宅子。两层楼的江南传统民居,鱼鳞般的黑色瓦片,就连二楼窗户朝外撑起的老式传统窗子、底楼门前的小栅门,都被一一画了出来,不禁惊叹母亲的记忆与表现力。
仔细欣赏着母亲画的每一张画。画面呈现的大都是小鸟、鸡鸭、草垛、花儿、树木、田野、河流、船只等农村风光。这些画虽无技法,但形象生动、画面逼真,或许这与她曾做过绣娘的经历有关。我知道母亲从小在农村长大,十多岁才移居上海,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陪伴她成长,在她心中镌刻下了无法抹去的印记。
晚年,与母亲聊天时,她满是对乡村风光与田园生活的向往:春天,她带着妹妹在田野上追逐小鸟,四面是一片金黄的油菜花,半空中飘着一只彩色的风筝;夏夜,她半卧在屋檐下的藤椅上吃着西瓜,外婆的蒲扇在一旁轻轻摇着,远处的水塘边蛙声一片;秋天,她去村口的大树下捉来豆虫,引得院子里一大群鸡追着啄她手上的虫儿。
陪母亲在乡下期间,有一次我负责喂养一群小鸡,回棚时少了两只,她也兴致盎然地随我一起,去门外的晒场上寻找。暮色中发现两只小鸡还在草堆边玩耍觅食时,她一边轻轻地赶着它们,一边柔声道,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母亲的心中有这些可爱的小动物,笔下才呈现出它们栩栩如生的形象。在母亲的画中,有引吭高歌的大公鸡,有保护小鸡抵御老鹰的母鸡;有扎水觅食的小鸭,有仰脖吞鱼的老鸭;有鸡鸭追逐嬉戏的场景;有围着荷花飞翔的小鸟,有抱窝孵蛋的母鸟。还有一张较大的纸上,在一棵茂盛的大树下,画着姿态各异的鸡和鸭,四周鱼儿翔游,头上小鸟蝴蝶蜜蜂飞舞,在悠闲的鸭子背后,还有几只大虾紧紧地跟着。
这是母亲脑海里,时时涌现的江南农村画面,蕴含着母亲对大家庭生活的眷恋,她常对我们说,一个家庭就像一棵大树,根须深扎,枝繁叶茂,就会人丁兴旺,欣欣向荣。
记得,母亲在乡下休养期间,一直想再坐一次脚划船(类似绍兴的乌篷船),以回味小时候外公带她坐脚划船走亲戚的体验。后家中安排去远乡祭扫祖父,路途上正好有一段尚有脚划船运行,陪同的表哥特意“弃陆行水”,遂了母亲的心意。
那天,蓝天白云,两边绿色的田野一望无垠。母亲坐在脚划船上,在哗哗的划船声中,静静地眺望着远处,久久没有说话,不知她是迷醉于眼前的景象,还是沉浸在对往日的回想中,脸上闪着动人的光采。
在一叠画中,我果然看到了那只脚划船,那细长的船身,褐色的乌篷,船尾划船的船夫,与当初我们乘坐的小船,几乎一模一样,连船夫头上戴的毡帽,也刻画得十分逼真。我不知母亲是怎样把它从记忆的库存中挖掘出来的,我求学时曾经学过几年素描,但要我把记忆深处曾乘坐的这条小船画在纸上,脑海里竟是一片茫然。
在整理翻看母亲的画时,最后发现了一幅老媪图。这是一张半身图象,胖乎乎的脸庞,齐耳的短发,穿着老式的两用衫,眸子里闪烁着慈爱的光。我一看,便知道母亲画的就是自己。母亲原长得福相,自患胆石症手术后瘦了下来。记得她曾边照镜子边对我说,自己瘦了许多,再胖一些就好了。看来母亲在自己的“自画像”中,融入了内心的愿望。
我不知道老媪图画于何时,是画整叠画时的开始,还是最后?但我觉得母亲“自画像”上慈爱温和的微笑,已为这一套图画点出了题意。
我一张张翻看着母亲画的画,一边“蒙太奇”似的从这些画中,回忆起一幕幕与画面有关联的往事。暮年的静寂中,这是一位母亲从少女到耄耋的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