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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我与F君又见面了。F君刚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便将那份《我的检查书》扔在了我的面前,沮丧万分地说:“没能通过,他们说……”
“他们说,不深刻,不老实,不合格,没有触及思想灵魂,妄图蒙混过关,重写!是不是这样?”
F君愣愣地看着我,说你这一回可真成了诸葛亮了,一字不差,你看!
于是我看到了在《我的检查书》上果真有粗黑的铅笔写道:不深刻,不老实,不合格,没有触及思想灵魂,妄图蒙混过关,重写!
“怎么办?又要请你重写了。”F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
我笑了笑,“没关系,山人自有锦襄妙计!”
在F君惊诧的目光下,我拿出了一叠报告纸,细心地数了五页放在F君的面前,说这是你的第二份检查,尔后又数出五页纸,又说这是你的第三份检查。
F君突然叫了起来,你,你全都给我写好了?
我笑了一声:事不过三嘛,所以我就一二三地给你全部写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将第一稿的文字重新组合了组合,你回家去誊抄一遍,然后一份一份地交上去。
F君连连点头,谢谢你,你连我下辈子的检查都写完了!说着忽然又迟疑了起来,万一,万一还是通不过呢?
我笑了,不会不会,你尽管放心好了,这第二份检查书他们一定会批上“仍不深刻,重写”,第三份嘛就只有两个字了:“可以”,这样你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F君听到这儿,不觉笑了起来。
二十四小时之后,F君带到我面前的第二份检查书上果然是六个字:仍不深刻,重写!
F君和我相视而笑。
四十八小时之后,我们忽然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没有“可以”这两个字,看到的是另外两个字:“重写!”
这时,只有这时,我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阶级斗争的严重性。
我看看F君又看看《我的检查书》,忽然冷冷地道:我想到了一个高招!我说,其实很简单,把第一份检查书重新誊抄一遍,当作第四份检查书交上去,若再通不过,则以此类推,第二份便成了第五份,第三份则是第六份,如此往复循环地让三份检查书祖祖辈辈生生不息……
我还没说完,F君已经让一口茶给噎住了,接着便将茶全数喷了出来,纷纷扬扬的茶水在空中变作了无数细小的水珠儿,尔后溅了我一头一脸,这时F君才将他的话问了出来:这行吗?
我抹了一把脸说我还没说完呢,我说现如今的文章本来就是天下一大抄,规定词语规定语境规定格式就这么点,最关键的是什么呢,是每一份检查书的底稿统统没留在对方的手上,真要核对也没法核对!那就索性拉洋片似地一遍遍过罢。
F君呆了老半天才以没把握的口吻说道,那就试试吧。
第二天晚上,F君来了,只是检查书上这一回的批语是:态度较好,仍需重写!
第五份《我的检查书》终于盼来了两个大字:可以。
只可惜,真的到了这个份上的时候,我和F君偏偏笑不出来了。
明天,因为明天F君就要被拉到全厂两千多职工的批判大会上去读这一份《我的检查书》了。
这个全厂大会很荣幸地升级了,名称已经由原来“阶级斗争新动向大会”的初级阶段攀上了无限风光的险峰:“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审判大会”。
这个审判大会,我没有参加。我不敢去。我不忍去。我不愿去。
因为我不敢不忍不愿看到F君这个“反革命”主犯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所以,后来的情况我是听说的。给我说的便是当事人——F君。F君说,大会还没开始,公检法已杀气腾腾地开来了一路鸣响着警笛的三辆警车,并且就停在了会场的大门口。
F君是在一片口号声中被押上主席台的。
F君说,当他面对着突然之间跌入一片宁静中的大会场,将嘴巴凑近了麦克风时,他的灵感驱使他冷不丁喊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革命口号:“打倒F君!!!”
整个会场惊愕了一分钟,旋即如同抽风似地爆起了一片参差不齐的呐喊:“打倒……F君……”
F君最为得意的一笔是,他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地以最标准的国语朗读了《我的检查书》,非但一字不错没有破句地将事实过程清晰地表述了一遍,而且绝对没有把任何政治帽子像扣屎盆子似地往自己的脑袋上扣。
这时候的F君,早已忘记了这是审判大会,在他心目中回响着: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在全厂工人师傅们面前的表演了!
F君其实还是蛮有表演天赋的。一年半以后,当我陪伴他去参加恢复高考后第一次招生的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考试做小品时,他就是以“我的舞台”的心态投入表演并在十几万名考生中脱颖而出进入复试的。
审判大会的结果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政治大气候的微妙变化,也许是局里第一把手的“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批示没有得到上头的首肯,也许是F君的《我的检查书》写作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捞不上来一根政治稻草,也许是“也许”的不确定性,反正大会结束之后,F君既没有被拘押,更没有被逮捕,竟然成了一场轰轰烈烈开场、草草率率收场的闹剧。
当F君莫名其妙地发现身后管押他的两名文攻武卫不见了时,他已莫名其妙地走出了会场。更让他莫名其妙的是,会场大门口的公检法的警车也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我那天没上班。
我怀着一种参加追悼会的心情坐在陋室里,像关禁闭似的。
当F君突兀地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我大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一天,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喝了酒。第一次全都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我们是唱着歌踏着满地月亮的影子回家的。
有人说,如烟往事。又有人说,往事并不如烟。
如烟,或不如烟的往事中,终究有沉淀下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