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一江之隔的如皋,“水绘园”是必去之地。
而我在水绘园的东北角,发现了两扇小门背后,掩藏着的一片大天地——斑驳的青砖墙围着的小小的盆景园。
推门而入,是一条宽仅尺余,用碎石块铺筑的小径,在园内曲曲弯弯延伸,小径两旁,用青砖堆砌成一个个或高或低的平台,靠地面处好似贴着薄薄的或浅或深的绿和淡黄的苔藓,湿漉漉的,石隙和砖缝间冒出一根根纤细的小草,让平台显得古朴,稳重,端庄。而上面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盆景,有的似盘龙腾渊,有的如卧虎昂首,有的似凤凰展翅,有的如孔雀开屏,有的枯木逢春,有的绿丝飘绕,满眼清一色的绿,跟古朴的平台浑然一体,更显小园的静谧,让走进的人感到心净,脑清,神爽,气畅,止不住长长的一口气,吐尽肚中的浊,浑,恼,烦。
沿着小径,上十余级台阶,是一个小平台。站立台上,俯首下看,脚下四棵巨型盆景一字排开。层层叠叠的枝叶,形成平平而圆圆的顶,参差适宜,错落有致,或直或卷,一丝不乱,细叶重叠,密不容针,似无多大出奇之处。而从另一侧走下去,到了盆景的背面,却完全是另一番风景,瑰丽的风姿下更有昂扬不屈的内蕴。它们的主干成“S”形,左倚右倾,姿态古雅,气魄雄伟,株型俊美;弯曲处的枝丫,平缓而有序地向前伸出,长短相应,角度相宜,形态挺秀。沧桑褶皱的虬枝,苍古拙朴,风姿隽永,凸显严肃与稳重;饱经风霜的树皮,绿里泛黄,褐中含青,越显坚毅与沉着。早闻如皋盆景有“云头雨足美人腰、左顾右盼两弯半”的独特风姿,果如其言。
尤其其中四株盆景,年事已高,均已千岁上下,却风华正茂。 它们乘过飞机,搭过火车,坐过专车;去过北京,到过上海,出过国门,广见世面,是长寿之乡如皋古城的一张名片。别看她们身价不菲,待遇却很一般,置身于小院的群盆之中,上无天棚,下无地暖;一年四季,风吹日晒,春夏秋冬,雨淋雪盖。无须格外为其撑伞遮烈日,也不用替其搭棚挡暴雨,即使饥渴难耐,也只是喝点儿“天水”——如皋人称积聚的雨水的别名。贵为名流却与其它“无名小字辈”无二。
午后,来到如皋盆景的另一荟萃之地——“国际花木城”。走进去,上覆暖棚,水汽氤氲,四季如春;灯盏密布,昼有彩虹闪烁,夜可亮如白昼。株株盆景,各据一处,独尊一方,配有身份说明,更有价格标牌,虽抬高了它们的身价,但也让人顿生高攀不起的疏远之感。它们的身形确实是美的。有的枝干委婉,似广寒宫中轻飞曼舞的仙子,隐隐绰绰;有的高大勇猛如将军,枝干粗壮而有力。同行者中有一文士,爱诗爱画,在“无声的诗,立体的画”前伫立许久,流连不舍。有人提议他买几盆回去。他的回答颇令人意外:“别看他们在这儿水灵鲜亮,生气盎然,买回去后很难伺候,稍有疏忽,不是叶落枝枯,就是香消玉殒。”一人忽然冒出一句“莫不是‘橘生淮南淮北之故’?”一机灵之人转移话题:“你们看这儿终日空调,四季如春。已是娇生惯养之躯,陡换环境,怎能适应?”经此人一提,环顾四周,满目的盆景,确实与“水绘园”中的不同:大约是因“速成”,年份太短,资历太浅吧,枝干软,枝条柔,叶片淡,形体嫩,骨架轻;即就是那几株号称“将军”的,也似乎徒有外形,缺了点霸气和豪气。如果说“水绘园”的盆景是一尊尊铮铮铁汉,那这儿就是些俊男靓女了。“铮铮铁汉”是人们敬重的;“俊男靓女”赏心悦目。不过,成“铮铮铁汉”还是“俊男靓女”,是威武还是羸弱,是健壮还是娇弱,是彪悍还是软弱,并不全在这些桩茎枝叶,而在于那些喜好者的操控和环境的雕琢。既不要让“铮铮铁汉”孤独孤立孤苦,也不要让“俊男靓女”风靡嚣张,招摇过市。刚柔并济,才是如皋盆景的真谛。
走出暖棚,在拐角处的一堆废弃花盆中,一株雀舌树桩孤零零地站立在一个破花盆中,为数不多的弯弯曲曲的枝条上,缀满片片似小鸟舌头状小叶。这是一棵尚未成形就被遗弃的半拉子盆景。它为什么被置于室外路旁,是“朽木不可雕”而被抛弃还是为争一口气而自伤自残,抑或其它,我无从查考。只是看着它的样子——枝垂叶耷,杂乱无序,蓬头垢面;脚下的土,已干裂成白粉状,但它的叶片,却绿得流油,浓得闪亮,比起大棚内那些养尊处优的兄弟姐妹们,要健壮得多,我不知是该为它庆幸还是惋惜。它挣脱了束缚,由着自己的性子,自由自在地生长,这是每一个生物矢志追求的高境界,能真正实现的,并不多;但它也为自己的桀骜不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孤居一隅,寂寞无主,饥渴无时。当它看着一层玻璃相隔的锦衣玉食的众多娇子,它自惭形秽吗?后悔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