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茂生 文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每到五月末,行人还需要一件便装抵御微凉春风时,在厂里上班穿一件工作服的已在渗着汗水了。眼瞅高温季节临近,大家关心“今年发啥高温茶”。
那时的厂房环境与生产设备远谈不上自动化、机械化,“做生活”以体力劳动为主。尤其高温季节,上班一身汗,下班一身“霜”。工作服上都是汗渍结成的盐花,那股味儿当然就不敢恭维了。所以每年高温季节前都要发茶叶,意在以茶解暑补充水分,表达对职工身体健康的关切之意。
那时,全场老少都能领到一包一斤装茶叶,塑料袋上还有“黄山炒青”四个字,但无生产厂家、保质期等信息。那时的人们要求不高,不求消食化痰、生津止渴、降火明目,只要清热解暑、口味醇厚、耐喝经泡即可。关键是无职务差别,从厂长到门房间看门的人手一份,所以也无龃龉。无论这算防暑降温还是劳动保护,对职工而言发到手里的最实在,急忙找个空档时间,放到更衣箱里的人造革包里,下班后一包鼓鼓囊囊拎回家。不管家里人如何调侃“这包茶叶像梅干菜”,仍乐呵呵地说“厂里发的”,脸面上总是有光。
高温季节,茶水不易凉。干活间隙,一口温度适中的茶水,很是惬意,因此也就有了不少趣闻闲谈。当时车间门口通常有两个保温桶,光顾那桶冷饮水的多是年轻人,而另一桶开水是专门让中老年职工泡茶续水的。通常刚上班机器预热时会泡杯“高温茶”,等忙了一个时辰正是茶酽味浓,茶温正好之际,浅尝一口,齿颊微涩。此时要来点小牢骚方显得“老法师”风度:“阿拉学生意辰光,上班先帮师傅茶泡好,现在……”摇摇头,继续干活。
当然也有捣蛋的,瞅个空档将藏于隐秘处的茶杯里的茶水倒干,等到老法师端着一杯滚烫的茶水“发飙”:“这是谁干的,哪个赤佬!”
边上几个小青工积极规劝:“是不好,藏在工具箱后面哪能还被偷喝掉?不如放点滑肠药,谁肚子痛就是谁干的。”那位老法师点点头但转念就大吼一声“怎么晓得我藏在……就是你们干的!”那几个一哄而散。
在工厂,彼此之间关系简单。关系不论远近,你的茶杯我的茶杯在一堆,少有顾忌,也有姑娘小伙以一杯高温茶传情结为连理的。
高温茶质量其实真不错。那年初秋,我被派往江西学习一段时间,临行时母亲往行李里塞了一包“高温茶”。在赣南很多个傍晚,来自各地的同学轮流用家乡茶叶沏茶聊天,高温茶也惶惶当了一次主角,大伙都喝得津津有味,聊得酣畅痛快。回想起来,如今“不可一日无茶”的习惯,就是从喝高温茶开始的。
泡茶用茶缸,那时过个把年会发一套印着“抓革命 促生产”“安全生产”和某某厂字样的搪瓷碗具和茶缸。所以,磕磕碰碰不算事,随便送人不心痛,而茶垢越厚越象征身份和资历。如今在嘉定的“上海搪瓷博物馆”、浦东三林“搪瓷缸展览室”,还看到林林总总的搪瓷缸、碗盆。“高温茶”,一个被时代遗忘的名词,酝酿了几代工厂人的苦夏记忆与醇厚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