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东 文
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拿过手机看天气预报,啊,“大雾橙色预警”!
来到窗前,果然,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推开窗户,喔哟,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股白浪夹着寒气雪崩而至,脸上似潮水漫过,单薄的睡衣挡不住阵阵洪峰。正待关窗,忽然传来几声鸡鸣,我一下愣住了,多熟悉多亲切的声音啊!此情此景一下子将我拉回到几十年前儿时的乡下……
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每天晨鸡一叫,母亲就把我从热络的被窝里拉起来催促去放牛,我歪塞着鞋、错扣着衣、搔着鸟巢似的乱发、揉着眼屎粑沙的惺忪睡目。
老牛识途,推开栅栏,解下缰绳,它便迫不及待地先我挤出圈门,强拽着我往前冲往山里走,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像被抓来的壮丁,像押赴边疆服役的囚徒。它甩动的尾巴不时扫在我的手上脸上,四蹄敲出有节律的脆响,像木琴,声音在静寂的清晨传得很远,还有回响。
因处在盆地,多为丘陵,常下雾,很大,不易消散,像黏稠的奶酪,五步之外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糊里糊涂跟着牛巅,一切还在梦里,它那肥硕宽大的肚子擦碰上一棵大树时,摇落一身的清冷露水才把我彻底浇醒。
我有些害怕,总觉得雾里藏着什么:一张露出獠牙的血盆大口,一条吐着长信的巨蟒,一双灯笼般的莹莹绿眼……不禁毛骨悚然,一身鸡皮疙瘩,赶紧用力按捺住牛绳,走到前面。虽不懂人情世故,但老牛毕竟是多年的玩伴,我常骑它,它的两只角很厉害。有一对鼓鼓的牛眼在后盯着,有一双犀利的牛角在旁护着,我的底气顿时足了些,胆子壮了些。
雾里,鸡的鸣叫更给我借胆助威。这一声那一声,远一声近一声,彼此应和,相互酬答,从叫声的强弱多寡可以推断村落的远近疏密,也知走到哪里了,听大人们讲,鸡一叫所有夜间活动的鬼魅都会隐匿逃遁。
终于爬上了山坡,钻出雾的罗网,我们像从深潜的大海中探出头来。撒开牛绳,独自坐在一块掌形前凸的崖石上,沐着山间些微的晨风,吸着清朗的空气,与遍山草木上玲珑剔透的露珠一齐眺望远方。
大雾在脚下,群峰冒出半个尖,像蒸汽未散的荞面馒头,像海上高高低低的礁屿,像停泊下来的大小船舰,我自己也像坐在一叶即将启航的扁舟上。
鸡还在叫,在雾底下,在海的深处,叫声给这静默的世界增添了妙不可言的神秘与幽远。
太阳出来了,从雾里,从海上,先是一弯倒扣的月牙,接着是个半沉半浮的红球,转瞬就飘出海面,像一个嫩嫩的大大的蛋黄,蛋白全流溢在下方。
霞光万道,在雾的海面铺出千条金线,我的脸上身上注满辉煌,像一个盘腿打坐浮游于九天之上的灼灼金童。
说也奇怪,满山满谷的浓雾霎时地漏般全没了,是太阳收走的还是晨风吞没的,不知道。远山如林,河川如带,阡陌如格,田亩如棋,偶有丝丝缕缕的云在山的腰间荡游,村落里袅袅的饮烟徐徐升起。
鸡鸣时断时续,大多出了窝棚,在各家各户的院坝里扑展翅膀。牛也吃饱了,蜷在坡上,听着鸡鸣、朝向太阳津津有味地反刍,耳朵竖着转着,牙齿闪着亮光,像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