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济大学出版社新近出版的《中国古代建筑文献集要》，4卷、7册，总字数超过300万字，这是一件颇有益于匠林营造的大好事。

　　中国古代营造活动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传延不衰的“工官制度”和师徒相授的匠作传统，就是对空间习俗及其营造制度的真实注解；有意思的是，这种制度上的安排与王权的兴衰关系密切，皇权强盛之时，建筑营造中规中矩；反之则否。

　　与此相应，中国代代传续的典章文籍浩如烟海，其间隐藏、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建筑历史、制度、技术甚至风土人情等信息。《史记》、《汉书》这样的正史自不必言，先秦诸子、诗经、 楚辞、国别史书中也藏有大量的建筑文化信息，甚至历代相传的诸多伪书中的相关信息也十分丰富。唐宋以后，随着方志寺志，诗文结集、丛书类书等的大量出现，有关建筑营造的纸 质文献渐渐汗牛充栋起来。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中国素有贞珉志迹的传统，碑刻铭文里亦保存了大量的营造实践的细节。

　　可是，在道、器、本、末分野极为分明的传统社会氛围中，服从于“礼”的营造活动始终摆脱不了“末”的命运。这就决定了中国古代建筑营造的命运：大量古遗存、精巧器物遍布神州、流布寰宇，但文字记载其精妙者却少之又少、大音也稀，很难找到几部像样的记录“奇技妙术”之专门典籍。

　　1930 年朱启钤创办中国营造学社，开始了中国古建筑有组织、系统性的实地踏访和典籍整理工作，以梁思成、刘敦桢两位先生为代表的我国第一代建筑史家在1932年开始的10 余年时间内，倾尽营造学社有限的人力和财力，对中国11省190县市近2700余处古建筑遗存做了现代意义的实地考察，并对照实例勘校、整理《营造法式》、《工部工程做法则例》、《园冶》、《哲匠录》等古代建筑典籍。是为中国古建筑典籍的第一次大规模系统整理，建筑营造面目渐渐清晰，因此营造学社也已成为中国建筑学术界的一座圣殿。

　　但自那以后，建筑文献的系统化、组织化整理工作鲜见兴作。

　　文革后，同济大学等校相继招收中国建筑历史与理论方向的研究生，“鉴于研究生‘古代汉语’能力明显不足，甚至连普通的繁体字都不识”（引自路秉杰为该书所写序言），编写适合建筑专业学生阅读的古文读本就成为当务之急。但是数十年过去了，中国建筑学界仍然没有一本正式出版的通史类古代建筑文献入门之书籍。

　　这是因为中国古代建筑文献量大而散，极不易寻，将这些散珠碎银汇于一炉，非下极大的决心、具坚强的韧性和执着精神难全其功。程国政同志2003年开始了这项艰巨的工作，他以同济大学路秉杰教授《中国古代建筑文献》（油印本）目录为基础，并在路教授的指导下，将文献征选范围扩展到中国所有存世的文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爬梳剔抉，默默耕耘逾10年，终于完成了本书文章的遴选、注释及提要工作，目前该书已由同济大学出版社出版。

　　据我所知，他翻阅的经史子集、方志笔记、铭文碑刻等文献超过万种。如果没有长远的目标、超人的毅力和持之以恒的决心，是难以做到的。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这种脚踏实地“为子孙后代做点有益的事情（程国政语）”尤其值得我们弘扬和学习。他在该书《后记》中袒露了自己的心迹，他说：“读书时，宗福邦师提耳言之‘思而不学则殆’，少不更事的我当时却并不以为然。可是，世事迁转多少年，我还是回到了‘冷板凳’上，一坐就是10年，正应了那句‘板凳须坐十年冷’的老话。十年里，人的性格变了，做事方式变了，人变得淡定、宽容起来，做事变得从容而条理起来，板凳也变得暖和起来：原来，一件事情深入做下去就这样不知不觉变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在今天，我们需要更多脚踏实地“为子孙做事”之人。

　　脚踏实地做事，一定会引起社会的关注。据我所知，他在繁重的工作罅隙，一直埋头搜寻篇章、斟酌文辞，常常为一个字的读音、一句话的句读、一个掌故的出处推来敲去，四方寻觅。我们各级机构和组织并没有忘记他的工作，“上海市重点图书”、“上海市‘十二五’重点图书”、“上海市文化出版基金”等先后将其列入名单；该书还成功入选建国60 年来首届 “向全国图书馆推荐书目（68种）”、“向专业院校、建筑设计院图书馆推荐书目（26种）”名单。

　　细细品读长卷中的一篇篇文章，千余篇文字上自《尚书》，下至《明定国是诏》，它们基本涵盖了中国数千年营造历史中的重要事件、著名建筑实物及场所、有功于建筑发展的历史人物，甚至对建筑营造活动产生影响的传统哲学、文学、艺术思想之文字亦有选录。细细揣摩程国政选文的角度和范围，不由感慨：中国传统营造是中国传统文化大海中的一朵浪花，但这朵浪花同样因为反映了大海的神韵而气象万千，选文之人是深明个中奥妙的。姑就其中一二而言之：

　　首先，所选篇目忠实地反映了中国古代社会的面貌。关于这一点，只要大家翻阅厚厚七册的书就能体会到。

　　再者，中国的古代营造与文人的关系极为密切。需要指出的是，封建时代的皇帝虽然贵为天子，但他们中的很多人确实是不折不扣的饱学且风雅之人，如唐玄宗、宋徽宗、康熙、 乾隆，他们都对中国古代营造活动有着直接或间接的鼓励或推动。于是，长期受到“兼济”、“独善”思想影响的文人士大夫，常常就将屋舍园林变成托志之物和境界品味的外化之物，这样的篇章在书中俯拾皆是。

　　还有，随着本书的出版，原本不为人知的大量营造实践个案展现于你我面前。比如中国古代的造币建筑什么样子，救济院、黄册库、国道工程、江河堤防之争、大理石开采，乃至中都凤阳城营造为何戛然而止，庐山与李德立的旅游地产，中国人何时开始游览万国博览会，等等，他们都是建筑史中很少有专文开展讨论的，相信随着本书的出版，这种局面将会改变。

　　还有一点，编选者十分注意入选文章的地域特点、重要历史事实等的史料。长卷中，中国版图中的各个地方都有文献入选，比如钓鱼岛，作者在《小埕水寨》的《提要》中说：“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也被纳入明朝海防体系，《筹海图编》中，该岛被编入‘福建七’， 即福建海防第七图。”《红楼梦》让江南织造充满了魅力，该书将明清时的四篇织造建筑文字汇于一炉，颇便读者；还有郑和下西洋、镇海楼、光岳楼、六榕寺等等。

　　上述特点只是我随手拈来的几条，只要认真阅读，书中的“金矿”还有很多，像《汉堤诗》、《天王歌》、《长城赋》、《重修未央宫记》、《水殿赋》、《筑塘疏》、《合州钓鱼城记》、《新州竹城记》、《瀛州兴造记》、《木兰陂记》、《重建太平桥记》等等，都是鲜为人知但又相当重要的篇目，没有“冷板凳” 精神，是不可能获得这些果实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据我所知，这是中国目前第一部通史类建筑文献读本。著名古建专家路秉杰说“本书所选篇目与中国建筑遗存很一致”，值得深入研究。手掩长卷，思其得来不易，我要感谢作者的“冷板凳精神”，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种精神。（同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