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外婆外公带着9岁的母亲,从浙江舟山登陆上海,落脚就在八埭头新康里。照母亲的说法,当时“东洋人打仗”(一二八淞沪抗战),他们又逃回乡下。以后太平了,再来,几番进退,成了我“母系”家族那边老上海第一代移民。
那时的杨浦区大部分地方,还只是大片农田和河流沟渠,但这里,早已是有着许多工厂,加上两个剧场、一个天主教堂的市民居住区。
只有这样的地方,才有这样的小吃。
总是一大海碗,满满的。上面,成片的肺头,沉甸甸,粉嘟嘟,艳红如桃花,似微风颤动。一般,我会另要两份肺头,凑满十元钱,这样才吃着过瘾。其时,一块块糯软的猪肺,一手夹起,一边落口,先在口舌间稍作停留,似含非含,似嚼非嚼,稍作老人瘪嘴状。然后,徐徐滑落,悠悠下沉肚中。其实,肺头,在一猪之内,五脏之中,鲜美远不及其他四脏。只是,喜好其中一股淡淡的土味和骚味和涩味,更喜好那一种“大块吃肉”囫囵而下的混沌,吐纳天地的快意。啊,肺头,纯天然的膨化食品,再来几大海碗,都难叫我说一个饱字。
店门大开着。里面七八人,外面三四人,人人吃得认真。外边,一张长条桌,两边和对面,围坐六人。近对面,一家写着没有明矾、添加剂的大饼油条店,生意也火红。周边,马路菜场铁笼子里鸡鸭的叫声此起彼落,野蛮了城市。
店牌“川味粉丝汤”。按说,大肠肺头汤,才是老上海的叫法。这里,也备有大肠。要吃,要另外加钱。一般叫上五元钱,老板娘会举着长长汤勺,直接加到你的碗上。看看才这么少,不过一调匙的“总量”。大肠七到八片,如硬币大小,一片片粉红鲜嫩,打着卷儿,闪着白光。要是,桌上有一个小瓶酱油,沾上,让一小滴酱汁,炸醉了舌尖,那有多爽?然而没有,那只是江南人的吃法。
老板娘四川人,五十来岁,黑胖,直立,如圆桶,总是自转,在几个大锅大桶边之间。来客了,看她往铁篓子里,装了半熟的粉丝,入锅,焐熟,装碗,再加上另一锅内煮熟的肺头。看她一脸冷峻,并没有表情,但脾气似乎只对准自己老公。老公个头也不高,总在她身边公转。一般,不是在门口地上的大盆内,拿着胶皮水管,一大只一大只清洗大红猪肺,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一些有用没用的话。嘴里好像总是说着,客来了。
小路斜对面,是她弟弟开的另一家肺头粉丝汤店。这对姐弟俩,一东一西,两店“德比”成旧区内一道亮眼的风景。(作者系上海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