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童要去南京一家会计事务所上班了。
昨天我刚从上海回来,跟她一起吃饭,庆祝她即将步入职场。两个月不见,一眼发现她气色好了很多,一身运动卫衣,嘴角浅浅的小酒窝笑得真甜,新入手的MAC口红衬得人温婉又有活力。几经波折,终于有了一个光明的去处,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大概从有记忆起,阿童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我甚至记得她上幼儿园时顶着坚果一样的光头、戴视力矫正眼镜与我抢吃麦当劳炸鸡汉堡的样子。她左眼角有一道两厘米左右的疤痕,是那时她撑着椅子后脚想吓唬我,结果我一起身她猝不及防摔下去,被椅背砸下的印记。后来长大了些,她便隔三岔五拿这次意外说事儿,眨着两只长睫毛的大眼睛,笑嘻嘻地让我对她负责。
其实细细想来,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感天动地的记忆,只是每逢假期心照不宣的相聚,聊聊近况,倾诉一下烦恼,一起吃个便饭或看场电影。简单到可以闭着眼睛复述出流程。甚而根本不曾存在许多闺蜜间流行的同床共枕、联床夜话的煽情经历。上初中时她与她妈妈闹矛盾,青春的叛逆与不被尊重的委屈,让她夺门而出,从凉菜铺上买了一只麻辣鹅,一路提到我家占了个午餐席位。后来,她到底还是当晚回了家。几周后的圣诞节,收到她送的贺卡:愿友谊地久天长。很美好的期望,美好得有点落了俗套。贺卡是明黄底色,两个滑雪橇的小女孩同抱一颗爱心。我知道,她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打开自己心扉的女生,即便我与她一起长大。因此,有一段时间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学校里半途认识的朋友亲近。由于父母婚姻中频繁发生的磕绊,她甚至有点自卑和故作镇定的坚强。
每当她故作镇定地坚强,就极易穿戴起全套铠甲,对外界发生的一切草木皆兵。我初三毕业那年暑假,她和我一起去河南云台山旅游。同行的大巴上有一个小姑娘莫名对我们产生了亲切感,一路上总是围绕在周围,用餐时也会跑过来坐在一起。十几岁年纪的女孩,常常将这种亲近看得很重,尚不知晓那种满腔的热情与完全敞开秘密的诚挚,可以很动人也可以很脆弱。就像亢奋的旋律一旦漏了半拍,便破坏了整个和谐激荡的气氛。到那时,不够坚固的根基倒塌了,那曾经怀抱真诚迫不及待展示给对方看的伤疤,让彼此之间只会剩下避之不及的悔意与嫌恶。阿童领悟到这个人性的规律似乎比我早,因此她并没有回应那个小姑娘过于迅猛的热情,却激起了我的义愤。
那也算是我们之间比较激烈的一次冲突。表面风平浪静,却在旅行结束后半个暑假没有联络。后来,八月份借着电影《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首映的契机,她约我出来。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于是一场危机被悄无声息地化解。
后来读了高中,我们再次同校。她小我八个月,比我低一年级。我那被数理化折磨得苟延残喘的三年,恰是她如黑马一般脱颖而出的高光时刻。她几乎每隔两周都去班级门口找我一次,晚餐到晚自习之间的半小时,从小卖部买上好佳虾条或奥利奥饼干带过来,俩人倚在阳台上看天边的晚霞渐渐暗下去,一边吃一边玩闹,在打铃前五分钟她再横跨中间一栋教学楼赶回去。
起初我以为她是在班里朋友不多,才会异常挂念起我这个碌碌无为的“闺蜜老学姐”。后来才知道她其实一点不缺朋友,甚至有点呼朋引伴的“大姐大”派头。我见过她与其他朋友交谈时的样子,根本不是那个任性的抢炸鸡汉堡的光头小女孩。那是戴上面具之后的她,隐蔽在面具底下,像一只舔光了所有奶油的猫咪,警惕、温驯又安全。
女生间的友谊真的是难以言诠的。行笔至此,我甚而感到连她的轮廓都没有勾勒完全,遑论理清楚与她之间的磨合与成长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发现这世上纯粹的东西太少,或许没有,代表圣洁的白色在空气中暴露太久,亦难免被氧化到边角发黄,不是吗?高考之后的四年,她在名校,我在一所普通院校;本科毕业后,我去了上海读研,她考研考公失败,幸而被南京一家不错的会计事务所聘用。除了这些表面境遇的逆转,我与阿童内底的关系,自然不会是一成不变的,同样存在心照不宣的竞争、情绪化的挑刺,然后再一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怪异的点在于,即便我们关系亲近至此,当我遇到很惨的事情,仍然不会选择第一时间与她诉说,而是倾向于找一个混得比自己差的朋友;而当我好运气爆棚,也不会及时与她分享喜悦,这时又担心对比之下会加重她近来诸事不顺的心绪。阿童说,如果我们不曾一起长大,我们不会是朋友。我点头。她又说,但假设永远是针对不可能存在的事。所以,很多情感不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又确定的走向,而可以延展出很多条轨道。是非对错的边界被模糊了,通往相同或不同的终点。成长,就是看清一些之后,心安理得地变复杂。
收起思绪,她入职前的这一次餐叙仍在进行中。她主动跟我说起新近发生的情感状况:与男友吵架后快递过来的一捧玫瑰,一来一回的语音电话,分隔两地的现实困境,那些飘忽在春风中微醺又切实存在的情愫。然后,又以一个更加了解异性的过来人的身份,叮嘱我许久。絮絮叨叨,事无巨细。我突然发现,相比于“闺蜜”的定义,“姐妹”似乎更贴合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不算知心,却足够安心。是的,我们聊天的话题已由韩剧、二次元、追星平稳地转向了理想定居的城市、职业规划、择偶的标准、婚后想要几个小孩。我们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岁的我们,早已成为了彼此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今天过后,我将重回上海的校园,她将前往南京入职。并没有太多的忧伤,挥别时街灯昏黄、夜色温柔。我摸了摸她眼角的疤痕,那个声称要负责的证据,她俏皮一笑;那夹杂着牵绊与祝福的一帧帧过往与未来——或许,就是姐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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