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过福建之前，我对这个省份产生的好奇心，是和吃有关的：那遍布上海街道里弄的沙县小吃，门面小巧齐整，堪与兰州拉面比肩；那品种齐全、产量丰富的福建荔枝、龙眼和芒果，一车一车地往水果店和超市里运，大有在水果市场一统天下的气势。这让我觉得：福建水果真多，福建人的口味就是如此罢。去年夏天，我在福州小住几天，所了解到的，竟和原先的印象很不一样：没有看到沙县小吃的踪迹，当地朋友甚至不了解沙县这个地方；街上水果也并非多得可以像萝卜青菜那样买了吃。莆田虽说是荔枝之乡，可要在那里买荔枝，一斤也要四、五元的。现在是商业发达、信息通畅，但不亲历某地，对那里的风物人文的了解，终究只是浮光掠影罢了。
今年夏天，我又到福州、福清、连江、莆田、长乐一带流连，总算有机会聆听那保留了诸多古音特征的方音，细细品尝清香的海味小吃，尽兴饱览闽越大地上的莽莽青山、悠悠绿水了。
整个闽东地区在古代属骆越地，处于闽江流域之内，没有平原，除了江河就是丘陵。太平洋西海岸边有峰峦无数，海拔约五百米，势如百兽，驰向大海，部分石岭径直切入海洋的大陆架，变化成千姿百态的半岛和岛屿。因此，东南沿海各省，数福建的海岸线最为崎岖复杂。广西北海的海滩舒缓开阔，一望无际；在山东青岛，海岸和石峰遥相对应，隔离甚远。福建沿岸就不同，山海相偎相依，难见沙滩海涂。如果驱车沿路看海，得翻山越岭，要是不熟悉路况，爬上山顶，一个俯冲就会闯进海里。
朋友带我去黄歧海港，车开上山顶，紧密密的风夹着咸腥味道，蓦地迎面扑来。他说声到了。我往下面一看，整个黄歧镇的房子在叠罗汉，密扎扎，从海水边一直叠到我们的脚底。
闽江南岸也是丘陵，但因为地处江水入海之处，险峻的群山之间就有些平缓、开阔的谷地。从福清到莆田，乘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不时会望见有海水舔着沙滩，羞答答地匍匐在路边；另一头有层峦叠嶂，隔着广阔的江河冲积带，给人以鲜明的纵深感。晴天，山色如黛，来自大洋的水气洗濯枝叶和顽石，将游人的心肺都洗得通通透透！这种爽劲儿在江浙一带不容易找到。那里要么没有山，要么人和车山外山里乱钻，找不着全景。小树、浅水的点点染染，固然也孕育着万般诗情画意，但终究缺少了那么一点刀削斧劈的爽利和豪迈。
石头和海水之间的况味似乎说不清、道不明，好像有一种情人之间的缠绵悱恻。就说海边的花岗岩吧，是它们自轻自贱了，甘愿泡到海底，变成了半岛和岛屿，还是大海不停地撕咬，亿万年来不依不饶，使岩石们没有了脾气，驯服在海水的温柔乡里？反正是这样一个结局：那里的石头都圆滚滚的失去了棱角。黄歧、马祖列岛、湄洲岛的山岩大体都是这样的。在黄歧，我看到一块巧石，状如人掌，孤零零立在山腰，对着海滩作沉思状。福清的山石更显风致，冷不丁从绿荫中裸露出来，雪雪白、圆溜溜，像极了美人的俏肩玉臂。平潭的石头堪称鬼斧神工，成色和形状都颇诡异，其中最值得一看的是半洋石帆，两块几十米高的巨岩凑在一处，卓立于海面，形如一对船帆，在潋滟波光中蔚为壮观。福建的石山，地质构成和形成历史和桂林的山峰迥然不同，但若论山和水的和谐，闽东一带其实不并亚于桂林的阳朔。
还有一种石头是被人类文明浸渍着的。其代表是福州市郊的鼓山石。名叫鼓山，是因为山顶有只大大的天然石鼓。山上遍布摩崖石刻，有不下八九百之数。爬上石阶，一不小心就踩着唐宋铭文；到溪边洗手，稍不留意便可摸到明清墨宝。如果钻岩洞，额头说不定就会往哪个历史名人的手迹撞去了。整座鼓山就是一本巨大的石头书，真草隶篆样样俱全，诗词文赋比比皆是。桂林的独秀峰、叠彩山和芦笛岩的石刻够多的了，但三者加起来也难望鼓山石刻的项背。历代先贤到了这里为什么会心痒手痒、挥毫泼墨？福州的寿山石那么有名，想必是石材加工业向来比别的地方发达；这满山遍野的花岗岩敦厚笃实、逗人爱怜，难免招惹骚客雅兴大发，成为工匠雕琢修饰的理想所在了。
不独鼓山的石头得到文人墨客的宠爱，福州市区内的于山、乌石山也是如此。于山的石块愚顽笨重，添上一些横竖撇捺折，好似土著人画脸纹身，并不见得就钟灵毓秀了，但让周围的亭榭一烘衬，就有了古朴之气，让人喜欢和它们拍照留影。乌石山的石头并不是黑色的，也大都身披汉字，有的还被榕树那强健的根须勒着、抱着，在吕祖宫缕缕香火的熏润中，默默地缅想着久远的过去。
石头向来喜欢与榕树为邻，在福州也不例外。福州两个别称，一曰“三山”，得名于岩石；一曰“榕城”得名于树木。依我之陋见，用植物名作为别称，在其它城市是比较少见的，而福州榕树之多，的确不能不叫人感到新奇。在山上，榕树郁郁苍苍，大都成古树名木了；在一般庭院、街道里弄，也长着不少上了年岁的，枝干依傍墙垣，绿叶抚弄房顶。马路边的榕树则随处可见。它们的细密根须，从枝干垂下来，迎风飘扬，情趣盎然，令人联想起上海秋天的梧桐，浸染了一个多世纪的都市风情，已经代表着一种浪漫、忧郁的人文气质。榕树的历史在福州有多久远，它们蕴含了什么样的文化信息，大概没有很多人花心思去想，但是，没有榕树的生活，福州人八成是不会习惯的。这不，我来到连江，见到马路边也栽种了密密匝匝的小榕树，就感到是福州人的恋树情结迁移到这座小城来了。作为景观树，榕树不是好的选择，它们会搞破坏的。那样一种根须，生命力何等旺盛，连巨石都能撑破，柏油路面、人行道的瓷砖自然都不在话下。可是，如果这种盘根错节已经延续一千多年，已经伸展到群体无意识的深处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