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大学校园里,背着厚厚的琴谱,身前身后擦肩而过是身姿灵动的年轻学子。左膝不适很久了,脚步迟缓,我心里有点着急,上课可不能迟到。
我的人生经历大部分时间在学生和教师身份之间切换,在不同地域不同层级的学校读书,任教,再读书,任教。虽然说要当好一名教师,必须持之以恒地再学习再提高,但这样的学习和做学生终究是不一样的。现在走进老年大学的课堂,坐在教室里,又一次当学生了。
琴房光线明亮,四壁悬挂着大作曲家的肖像和格言,十数台电钢琴排列整齐,展开琴谱,带上大耳机,学生练琴互不干扰,老师讲课,大屏幕上触键、指法一目了然。我们每周三来这里上课,如小儿牙牙学语般接受钢琴启蒙,拜厄、哈农、车尔尼,一条条练习曲,从易到难,手指渐渐灵活;《红河谷》《北风吹》《重归苏莲托》,一首首名曲,一小节一小节摸熟,一气呵成,录下视频自我陶醉。预习、听讲、练习、巩固、还课,要当一个好学生,每个环节都要做好。
参加老年大学的学习,没有功利目的,没有虚荣杂念,有的是发自内心的对于音乐艺术的追求,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同学间聊天,有人为了却小时候的愿望,“心中一直为童年没有钢琴陪伴而遗憾”,那时家长买不起钢琴,家里也没地方放,退休了终于可以“圆儿时的梦”。有人曾陪伴儿女学琴,但因工作繁忙而未能一起练习,“手一直很痒的”。有人爱唱爱跳,学琴可以给自己伴奏。
六十岁学吹打,学琴并不容易。手指僵硬,记忆力差,顾指法就顾不了看琴谱,还课时心慌手抖,还前学后忘记,学了新功课,好不容易练熟的上一支乐曲又忘记大半。大家还都要承担琐碎的家务事,照顾长辈孙辈,难得有整块的时间和闲暇,身体也在走下坡路了。但我们相互鼓励,坚持学下去,琴声带来的快乐,让我们相信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有毅力更美丽。
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青春年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艺术之美是“禁区”,心是束缚的,眼神是呆滞的。那个黯然的瞬间长久地烙在我的记忆里,水库工地上,身心疲惫的我轻轻哼起“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同伴警觉我在唱“黄歌”,严正告诫:外国民歌不可以乱唱……那时候,多么渴望接受艺术的引导,在音乐的陪伴下爱山川的奔流,爱花开的样子,爱人间的悲悯。
期末最后一次课上,老师分享了89岁高龄的著名学者资中筠先生近期在北京举行生日音乐会的视频。 资先生年少学琴,聪慧好学,17岁时已成功举办了个人独奏会。随之世事变迁,没有机会摸琴。“我荒废了30年之后又捡起钢琴,慢慢恢复起来,发现到80岁以后,竟然有点进步,新开了点窍。这是我觉得非常高兴的事。”贝多芬第8奏鸣曲(悲怆)第二、三乐章,李斯特安慰第三乐章……资先生生日音乐会的节目单真了不起。著名作曲家王立平聆听了资先生的演奏,非常感慨,“我不是说资先生是专业的优秀的钢琴演奏家,但是音乐是她生活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由于有音乐,她的生活呈现令人敬仰羡慕的状态。音乐给了她灵性,音乐使她的才华更耀眼,使她的生活更青春”,“音乐使一个老人那样的生动,那样的鲜活”。
下课了,向老师同学告别,绿荫里的校园宁静而蓬勃,路边数株高过我的栀子花树,枝叉纷呈,开满玉白的花朵。我背着的琴谱上多了红蓝笔标注的记号,琴声旋律在耳畔浮动。资先生说得真好,“当学生我觉得是一个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