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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流行色。我们小时候也有自己的明星偶像,赵丹金山金焰孙道临刘琼周璇上官云珠秦怡张瑞芳白杨王丹凤王心刚王晓棠浦克张伐石挥冯喆等等,若是有同学从照相馆或地摊上偶尔购得一帧明星的黑白小照,抑或是十余位明星上下左右按姓氏笔画很拥挤地排列在同一张五寸照片上,尤其是二三十年代的阮玲玉徐琴芳胡蝶胡珊白光王人美黎莉莉李丽华等等,则全班为之轰动。与今日身价千万仅仅各领风骚三五天的影视明星们相比较,他们可谓是“常青树”了。
那时候,学校组织观看的电影大多是富有革命教育意义的,《上甘岭》《铁道游击队》《党的女儿》《李双双》《红色娘子军》《女篮五号》《今天我休息》《大李小李和老李》《51号兵站》等。而男同学大多爱看反特电影,诸如风靡那个年代的《寂静的山林》《羊城暗哨》《古刹钟声》《天罗地网》《徐秋影案件》《国庆十点钟》等等,但这一类电影学校偏偏组织不多,实在要看,唯有自己掏腰包摸口袋了。
大概是受了这些反特影片的影响,我们男孩子当时满脑子都是“抓特务”。结果,有一天晚上,真的遇上了抓特务。记得那是夏天,我们几个邻居兼同学正在纳凉,看到一个腋下夹着一皮包的青年男子围绕着前面一幢工房在转来兜去,这立即引发了我们这些男孩的高度警惕,纷纷围了上去询问。可想而知我们的语调肯定算不上十分友好。那青年男子用颇为警觉的目光看了看我们,忽然问,你们都是少先队员吗?在得到肯定回答以后,笑了,说,你们能保守秘密吗?见我们大惑不解,他犹豫了一会才说,我在执行任务,我是公安局的便衣警察。这句话对那个年代的男孩来说,无疑是点燃了一把英雄之火!所以当他把执行的秘密任务摊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人人不禁咧开了嘴瞪大了眼几乎气都喘不过来了——原来他监视的是对面工房二楼顶头的那一间,一对老夫妻外加一个女儿,这女儿可是重点对象,说白一点,具有“敌特”嫌疑。哇呀呀,这还了得!我等男生听得“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个个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接下来,我们十分荣幸万分激动地接受了一项光荣任务:立即潜入那幢工房的二楼,把这一家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随时随地汇报给这位公安局的侦察员。
这一下可忙活开了!一会儿“老头上马桶间”了,一会儿“女儿在灶披间热饭热菜”了,一会儿“老太去汏浴间汏脚”了,总之情报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了侦察员。侦察员同志也很忙,把这些情报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用钢笔沙沙沙地记录在小小的工作手册上。
就这样,大家一直忙忙碌碌到了这户人家关门熄灯睡觉大吉为止。侦察员很感激我们,临离去时说,他这两天还会来执行任务的,到时候还要大家来帮忙,任务完成后一定联系学校表扬我们这种“抓特务”精神。
于是从第二天晚上大家就望眼欲穿地开始了神圣的等待。说也奇怪,这位侦察员同志不知怎么回事如断了线的风筝,再无音讯。可是,我们连续几天晚间的亢奋却引起了几位女同学兼邻居的高度注意,开始了刨根问底,但人人都咬紧牙关严守秘密。直到一个礼拜之后才说出了真相,这也怪不得我们,一是侦察员再没出现,二是谁也抵挡不了女孩子的叽里呱啦。谁也没料到,我们的神秘故事换来的居然是哄堂大笑,有一位好像叫黄玲珍的女同学几乎笑岔了气,最后赠送我们两个字:戆大!
且慢且慢,为什么是“戆大”呢?女同学揭穿的谜底十分简单:真正的公安局侦察员哪里会如此轻易地暴露身份?还会让你们这些小赤佬轧闹猛?此人肯定是个大骗子,保不准是和那户人家的女孩轧朋友被淘汰出局来找扳头的!
事后想想,不能不承认这几位女同学言之有理。而且,据我们后来隔三岔五的仔细观察,那个据说有“敌特”嫌疑的人家一直在太太平平过日脚。
呜呼,在同一个年龄段上的男孩女孩们的认知怎么会有着如此巨大的差距呢。
这么一个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放在今天的语境下展开显然是毫无意义的,但这就是我们的童年故事,它当之无愧地属于那个纯真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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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讲给父亲听。他只是“啊啊”了两声,什么也没有回答,其实他也无法回答——那时他正披着一大块白色围布,坐在楼梯口的一条长板凳上剃头。给他剃头的是一个身材略胖的女人,旁边地上放着一只已经分辨不清颜色的旧包,里面是各式理发工具。每当她从新村里走过,我们都叫“剃头的来了”,大人们都很客气地叫她“剃头师傅”。当然了,文雅一点该叫理发师——对了,女理发师。不过,看她的行为举止,却有点鬼头鬼脑的,一旦有人叫住她剃头了,总是像做贼一样东张西望,并且从来不在光天化日下的屋山头给人理发,而是走进大门在楼梯口摆摊头,柔声说,你们这幢房子里还有啥人要剃头吗?叫他们一起来。还别说,她的生意来得好,不消片刻,楼上楼下就传遍了,她1室2室5室6室地排队挨着叫老王老李小张小孙,蛮熟门熟路蛮热络的。我问父亲,你们为什么这样欢迎她?父亲还没开口,隔壁爷叔就朝我翻了一个大白眼,说,便宜!
“便宜”的剃头阿姨确实怪怪的,一旦给大家剃好头收好钱,立马就慌慌张张走人,这是为什么?大人们无人回答我。
但是,终于有一天,我亲眼看到了,忽然就有一个戴着居委会值班袖章的老阿姨冲进了楼梯口,一把揪住了剃头阿姨,说,跟我去家委一趟!
剃头阿姨吓得浑身簌簌发抖,急忙抓起了地上的理发工具包,掏出了里面所有的纸钞递过去——我看得分明,一大把尽是几分钱的纸币——连连求饶,说,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一大群人——剃好头的没剃好头的还有等待剃头的全围了过去,开始帮剃头阿姨求情说好话。不料戴袖章老阿姨立场坚定斗志昂扬,大喝一声,说,你们搞搞清爽,这是投机倒把行为!而且,她是从甘肃大三线建设工地逃回来的,没上海户口的!
这句话就像“尚方宝剑”出鞘一样,大家一下子都傻了似地看着她发呆,无人敢再发一言。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剃头阿姨突然低下头去,“勇敢”地往那揪住她不放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在戴袖章老阿姨吃疼放手的那一瞬,剃头阿姨拔腿就逃!
她当然逃不掉。被揪到居委会,不,直接被揪到派出所去了。后来,听说被遣返回甘肃了。再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支内人员家属,是跟随老公去支内的,台面上的大道理是“为国家分挑困难重担”,台面下的小道理是“实事求是的穷”,也许是一时贪图那几千块钱的支内安家费(这在当年可是一笔巨款),就一大家子把户口从上海迁出去了。岂料到了甘肃顿时傻眼了,明明被告知说是迁往内地的国营大企业大工厂,眼前偏偏是横横斜斜破破败败的竹篱笆围绕着一片荒凉的土地,连个厂子的影子也找不到!夫妻俩一商量,当即连夜携家带口逃回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