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四方形的4寸黑白侧面照,她正坐在靠西的窗口,黄昏时分,夕阳从窗口照进来,其时母亲50多岁,一头乌发,身着烟灰色的大襟棉袄,哒哒哒踩着缝纫机,双手推送着圆形的绷架踏花——上海人将机绣绣花叫作“踏花”——我三弟抓拍下了这一瞬间。
小时候,因为只有父亲一人工作,要养活一家7口,经济比较拮据。上世纪50年代,母亲曾有过外出工作的机会,可她不放心我们5个子女,放弃了;到了60年代初,我们渐渐长大,饭量大了,衣服穿不下了,为了补贴家用,年近30岁的母亲学会了机绣,而后加入了里弄生产组。当时生产组分为集中组和分散组,母亲为了给一家人边踏花边做饭,选择了分散组,把枕头套、床单等拿回家绣花。每天清晨,我们还在睡梦中,她就在窗口踏花了;晚上,我们都上床了,她仍在昏暗的灯光下哒哒哒忙碌。
母亲绣的是出口产品。有时任务重,一来就是一大批,我们都学会了帮她忙,用一种上部尖口稍稍翘起的绣花小剪刀,剪她已经绣好的枕头套和床单花边外多余的布条子;有时产品要求高,吃退货,母亲急得嘴唇起泡,我们也会用绣花剪刀翘起的尖头,挑起退货的绣花彩线,挑完了,让母亲配线从头再绣
就这样,她踏了20多年的花,踏花了眼,催白了头,用这血汗钱,助了父亲一臂之力,共同把我们5个子女拉扯大。但临退休时,母亲因为是分散组,没有一分退休金。而和她同样绣花的张阿姨,因为家里有老人烧饭,进的是集中组,就有退休金。还好,后来上海出台政策,像我母亲这样没有退休金的,每月也可拿数百元的补助。但跟张阿姨可拿2000元相比,母亲还是亏大了,是我们5个子女拖了她的后腿。
今年1月,母亲因病在医院逝世,享年87岁。回想她的一生,对自己,她很苛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对子女,她恩重如山,耗尽了一生的心血。
上星期做梦,梦见母亲又在窗口哒哒哒踏花,我上前对她说,姆妈,您该歇歇了。醒来知是梦,月照床头不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