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村庄里的主干道,从我家门前一直通向南边的田园。道路两侧挨挤着高大蓊郁的杂树,把路的上空遮掩得密密匝匝的。阳光漏进来,照在地上,只有铜钱那么大一块,却亮得晃眼。树叶绿得感人,总是雨水洗过的模样。绿树缝隙以上的天空,蓝汪汪的,那么深,那么远。路边的艾蒿和毛地菜已经长起来,叶脉分明,叶子的反面是白霜一样的绒。在正午的时候,这些杂生的植物会散发出混合了日光的温热气息。这个时候,布谷鸟在村庄的上空来来回回地唤着“割麦插禾”,声音那么近切,我们从没见过这催工的鸟儿,不过它肯定就落在我家南面树林的某处树枝上。
就在这个季节,初夏,是那条小径花团锦簇的时光。粉的白的蔷薇,在路边簇拥着。刺棵下面,新冒出来的芽苗,居然是我们难得的吃食:掐下一根粗壮脆嫩的芽苗来,剥掉上面带刺的皮,嚼在嘴里,清爽,微甜。只是吃到长叶的末梢,才有一点涩涩的味。
嘴头地里的麦子就要黄了。这时候,蔷薇丛中,或者绿荫小径的开阔处,还会长出一种酸甜的果实:一粒粒攒集着,红彤彤的,大约应该叫野草莓吧,可是在檀树嘴,这个野果却叫麦泡。据长辈说,这果实的形状颇像爆炒炸开的大麦。我们成长的年代,大麦已然不见,小麦也成副食,所以也就没有见过炸开的大麦泡,但这果实太诱人。写到这里,我已经满口生津。
我家的菜园在南边的土墩上,边上长着一棵茂盛的苦楝树。姆妈早晚挎着菜篮,从这树荫里来来去去。有时候,午饭需要一把葱,一把菜,我就会像条好动的狗,飞奔而去。路两侧的绿,闪电一样,向这个奔跑的少年身后倒去。在这条小径上奔跑,空气都是甜丝丝的。路上没有灰尘,即使久汗不雨,路面也只是皲裂,从不起灰。裂缝是那么清晰,乌黑的蚂蚁从一条裂缝爬进另一条裂缝,毫无阻碍。
跑出林荫小路,就能望见开阔的檀树湾。温润的湖水,如一块玉佩,河滩的软草是给它镶的花边。檀树湾的上空,时常会兴起几朵白云,映照在蔚蓝的湖水里,静谧而优美。目光越过河对岸模糊的村庄,有时候能望见彭泽和九江那边的高山,乌青乌青的,隐藏在视线的尽头,若隐若现。
成年后,我每次回家,都会在这条路上走几个来回。2011年的初夏,父亲重病在床,去日无多。我请假回檀树嘴,跟父亲住上几天。在陪伴父亲的那些日子,我每天天刚亮,就会一个人背着手,在这条小路上寂寞地行走。其时,村庄里已经没有多少人在。路边长满了杂草,露珠把我的鞋打得透湿。树木漫无目的地生长,在路边枝干突兀。布谷鸟依然在喊割麦插禾,但是那些割麦插禾的人都在异乡务工。
最近一次走在那条绿荫的小路上,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年清明。我带着知春在那个时节回到檀树嘴。刚下过雨,路边蔷薇花开得正繁盛,草木苍翠得让我忧郁,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芬芳。我跟知春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放心地张开嘴呼吸,这个地方,就是我的故乡檀树嘴。
此后多年,我没有再回檀树嘴。在这期间,老屋被抛弃了。门前的林荫道,很少有人经过。去年国庆,我们一家又回到了檀树嘴,看见门前长满了杂草,一些倒塌的小房子,淹没在荆棘丛生的蒿草中。那条让我思念的林荫路黑魆魆的,已经延伸到了老屋的门前。它离我的房子更近了,而我们,却离它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