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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总有一场沸沸扬扬的大雪,而且是在夜半时分。几十年过去,再也无处寻觅。
犹自记得,一走出家门,便见到在屋山头路灯昏黄的映衬下,雪花漫天飞舞,仿佛天女散花一般,真个燕山雪花大如席。我踏着厚厚的一地大雪去上夜班,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平时步行到厂里40到45分钟,这天起码多用去十来分钟。从新村走出去到延吉路穿过杨家浜沿双阳路走到长阳路拐进第四制药厂旁边的小弄堂捂着口鼻顶着刺鼻气味经过上海第七橡胶厂门口踏上龙口路渭南路右手转弯到河间路260号,这就到了厂门口。之所以写得这般啰嗦如此详尽,是因为不少的厂家和弄堂而今已经荡然无存了,包括第四制药厂第七橡胶厂上海铝材厂。
这是厂子里“三班倒”的第一个夜班,炉子间里万籁俱寂。但我知道,只要开炉的钟声一响,立马硝烟滚滚,炉火升腾,人人都像上足了发条似地开始了在炉前“抓革命,促生产,打击帝修反”。
有几个镜头几个人物今生今世难以忘怀。
一上班,有一位副班长每天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他那铝质的金属香烟盒——其实当时我们经常从外单位运送到炉子间回炉熔化的铝材中捡拾那些报废的香烟盒剃须刀盒等等废物利用——慢悠悠地放进去五根香烟,嘴里还煞有介事地数着:一、二、三、四、五,这是今朝夜里厢的定量……
别笑,真的别笑。
千万不要以为这是黑色幽默,更不要以为他是在控制定量想戒烟,没这种睏梦里厢想屁吃的好事体,而是当时香烟的凭票供应逼迫他不得不如此这般而已。香烟凭票不但分大户小户,而且分牡丹前门飞马光荣劳动三六九等。副班长家里人口不到位,只能很可怜地享受小户的待遇。再厉害的烟鬼,也得因此而被套上紧箍咒,不服贴也得屈从。
总是到了下班时分,他才如释重负地点燃最后一支烟,美滋滋地抽了起来,一定还会来上一句:还好,总算屏过来了。
听听,是不是蛮有点作孽兮兮的!
还有一位海军潜水艇上的水兵复员到了炉子间甲班,老是自吹自擂说海底潜水兵的身体素质绝对比天上航空兵好,不信来比比肺活量。他最拿手的节目便是随便拉过一条长板凳,一只手臂一撑,便把整个身体倒立了上去!可别小看他,曾获得过六十年代的全国马拉松长跑竞赛冠军,大概是温州人的关系,颇有些搞活经济的头脑,时不时会从家乡弄一些款式新颖的男女皮鞋来厂里捣鼓着卖给其他车间的同事,比如两接头三截段的相拼式尖头皮鞋等等,放在今天也绝对不输给那些名牌新潮皮鞋。关键是,你买下了敢不敢穿出去?别忘了那是一个动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时代。他很清楚自己所作所为的罪名是“投机倒把”(今天当然可以光荣地正名为“搞活经济”),为此曾受到过N次的冲击,被抓去“集训班”,被关过防空洞。我劝过他,他苦笑着扔过来一句口头禅:阿哥不就是穷嘛!
我无语。没记错的话,他姓陈。有时,炉子间里正当大家放眼子摇锅子浇头埋首做生活之际,却闻一声唿哨划过,说时迟,那时快,我们目瞪口呆地看到了梳着“前冲三”飞机头型的阿王吹着口哨,脚踩做生活放铸锅的滑轮车如溜冰一般疾速滑了过来——不不,该叫冰上芭蕾,因为阿王的潇洒姿态和今日的芭蕾王子一样美轮美奂,优雅得让人叫出一个“赞”字来。厂子里的不少人都知道,阿王是溜冰外加跳舞“一只鼎”,曾在东宫的溜冰场跳舞厅撑过市面,据说招蜂引蝶引来女人无数,惹下了一屁股的风流债,想来其中舞搭子也不在少数。当然那是“文革”之前。有些看不惯他作派的人给他取了个难听的绰号,阿飞。他知道了也不恼,反倒一笑,说,阿飞蛮好的,总归飞起来了!不过谁也料想不到,他居然出生在革命家庭,父亲和哥哥都是革命烈士——一捐躯于解放战争,一牺牲在朝鲜战场。
还有一位英年早逝的小无锡,身上有着那个年代的鲜明烙印。他是单身,住厂里的单身宿舍,一个房间上下铺一共四个人。小无锡也是一个脱底棺材,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穷光蛋,实施吃光用光白相光“三光政策”,换成今日的流行语汇即为“日光族”,说起话来上海腔夹杂无锡闲话,如此人物上哪儿去找老婆?
小无锡唯有对“越剧十姐妹”十分上心如数家珍,甚至还珍藏着“十姐妹”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老照片,不怕“破四旧”地总爱拿出来显摆。眼见得自己的岁数日长夜大,热心人介绍的女朋友见一个吹一个,老不落港。虽然不敢像那年头有些大胆男人在马路上逮着一个女孩便跟在后面自言自语穷追不舍:三十六块一个娘!三十六块一个娘!直到女孩子大叫“捉流氓啊”才仓惶离去。
小无锡虽不屑为之,却也苦恼之极。有一回在宿舍里对着三个室友大发牢骚,说是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就好了,枪声一响,男人打仗,统统死光,不要讲讨一个老婆了,三个五个随便捞一把拣拣!这原本是一句戏话,听过了也就只当风吹过,不料偏偏有一位革命觉悟甚高的室友落地生根听进耳朵里去了,一个转身向上面作了汇报,这一下小无锡悲催了——立时三刻被揪上了批斗台,上纲上线说他是盼望帝修反复辟!
小无锡在痛哭流涕深刻检查大骂自己王八蛋不是东西蒙混过关之后,在炉子间的防空洞休息室颇为沉痛地对我说,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平时我们宿舍里四个人称兄道弟客气来客气去,大家乱话三千瞎讲讲没事体,天晓得一举报,人人作证检举我,只有一个睡在上铺的是模子,他当然不敢推翻别人的举证,却说自己当时睡着了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晓得,真够帮忙的!
小无锡后来终究讨到了老婆,再后来,诞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令人扼腕长叹的是,在秋雨绵绵的那个下午,因居住房子太小,把小囡的尿布拿到炉子间烘干,尔后骑上自行车沿平凉路回家,不料大拐弯时一头撞到了对面疾驶而来的25路无轨电车的“大眼睛“(车灯)上……
那时候的炉子间还有一道风景线历久不衰,经常见到工人们一上班就把用铝箔包裹的一包包淡馒头放在熔炉上烘烤,下班时取下,撕去铝箔,咬一口,又香又脆,绝不亚于今日西点中的“吐司干”!也有人带回家去给老婆孩子享用。
还有一种,下了班去浴室淋浴,有那好事者竟然穷凶极恶地一把抓过别人的肥皂,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自己的毛巾上拼命搓擦——揩肥皂的油。那年头的肥皂也须凭票供应,炉子间虽然优惠很大度地每月限量发给工人,也不过只有一块半块的。
说来也怪,工人的这类恶作剧也看对象,居然自有分寸,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既不向从厂部上层十分落魄地一下子跌进炉子间干苦力的走资派技术权威发飙,也不向天天被揪到阶级斗争大会台上去批斗的牛鬼蛇神撒野,对象仅限于那几个流里流气的阿飞。
当然了,那时还风行自己动手做煤油炉子,经济实惠行情火爆;还有在车床上车出形态各异的手枪式老酒瓶扳头等等,不一而足。有一个叫“小老大”的,便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看似炉子间推小车送铸块上热轧机的不入流的辅助工,偏偏车床刨床钳床镗床磨床无一不精,属电灯开关一类的人物——“叭嗒”(百搭)。想想真是屈才了,若是放到动力车间,准是一块好钢!话又说回来,这点点滴滴岂不深刻说明了炉子间是一方藏龙卧虎之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