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时报周末·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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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儿曲

  ■赵韩德 文

  家里有两个红色广漆大木盆,藏在床下,是母亲年轻时的陪嫁物。盆底书“韩记”两字(外公姓韩)。大的为我们小哥儿洗澡专用,由于使用频繁,显得略旧。那个中盆,一年只用2次,始终光亮红艳如新,可见母亲对它的钟爱。

  天气暖暖,柳叶深深。门前河畔石阶下,穿条鱼在河水里快活地乱窜。荆树叶子茂密深沉如织锦。母亲在一个休息日,从床下往外拖木盆。把大的放回去,将中盆小心翼翼地搬出来。这中盆其实也不小,小哥儿能坐进俩。我们七手八脚帮着,一起搬到天井里。端午到了!母亲要裹粽子了!

  抹去积灰,再用湿布把木盆里里外外连底部都抹拭干净,红漆木盆就光艳夺目了!它红得那么亲切,红得那么耀眼,红得那么骄傲,红得那么滋润,红得那么厚道,红得那么温情。红得像当年的新娘子。

  母亲从给水站拎来两大桶自来水,倒满红漆盆。我们紧张地蹲在四周,看有否渗水。如果漏水,我们就把地上的水及时扫掉。干涸的木盆吸足水,解了渴,便自会不漏。母亲说盆也有灵性。黄澄澄的铜箍使红漆木盆显得高贵、喜气。父亲提着沉甸甸的大竹篮从菜场回来,汗水里满是笑容。他把芦叶倾入满盆的清水中,本来就滋润深绿的大芦叶更加绿如翡翠,绿得像母亲手指上的“嵌宝戒”。

  几年以后,我初中毕业。在“一片红”的令人惶惶不安的震耳锣鼓声中,到了长江口小岛上的农场。大堤外是无边无际的江水,堤坝下是茫茫芦苇。堤下的芦苇是那么瘦小,芦叶干瘪灰暗,干燥得相互擦出声响。这样的芦叶能包粽子吗?我坐在逶迤的大堤上,头顶上低低的大片云朵正朝故乡方向移动……

  芦叶再好,也要一片一片洗干净。这事我们起先干得蛮有劲,渐渐就不耐烦,最后全留给了母亲。母亲也不怪,说:“你们不捣蛋,我洗得更快!”原来如此!原来不干的功劳比干还要大!我们便十分的心安理得。不料母亲马上跟一句,惊心动魄:“不准出去野。”

  父亲在淘糯米,头也不回,照例做母亲的应声虫:“看书——写字——做作业!”

  我们后悔不叠——这“野”可是指:打弹子、抽“贱骨头”(陀螺)、粘知了、刮水漂、看猢狲出把戏、捉蟛蜞……

  我拖拖拉拉地捧出《唐颜真卿大字麻姑山仙坛记》,磨磨蹭蹭往砚台里滴水,装模作样地磨“金不换”墨。妹妹是好学生,少先队“三条杠”,立刻大声朗读“I am a young pioneer……”母亲听到,比听唱片徐玉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还舒服十分,父亲更不用谈了。父亲深知两个弟弟的脾性,警惕地叮嘱:“老三,老四!每人10道算术题!”老三、老四顿时脸色其苦无比。我的“老周虎臣精制纯羊毫长锋大楷”开始慢慢舔墨——它确实购自福州路“老周虎臣笔庄”。父亲相信老牌子,过年时买糖年糕松糕,要么“沧浪亭”,要么“沈大成”,何况大儿子的“文房四宝”!父亲有坐骑“老坦克”,对上海熟如指掌。老五尚在幼儿园,所以没有派到任何指标,我们嫉妒得肚肠根发痒。见老五颠颠地窜过来,没好气的老四突然给他一个“毛栗子”,老五迅速哇哇大哭。我们开心得连忙埋头做作业。

  我沮丧地发现,我学不会包粽子。我这个人的优点——如果说有的话——就是,相当地有自知之明,知道放弃。母亲曾因此对我作过概括,说“老大真是谦让得来”。——我弄不清楚这话算是表扬还是表示某种担心。

  两张芦叶,要形成一个金字塔式的立体三角,米灌进去而不能漏,最后还得牢牢扎紧,难!妹妹是“三条杠”,又是母亲最疼爱的,什么诀窍不告诉她!妹妹拼命学过,但粽子的难度显然远超“youngpioneer”,最后也不了了之。作为大哥,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直到出嫁,妹妹都未包出过一个不散架的粽子。

  母亲终于把芦叶和糯米变成了红漆木盆里满满一大堆粽子。我们赶紧过来,记住赤豆粽、大肉粽、枣子粽、白米粽的标记。

  母亲把红漆木盆小心收拾干净,充满感激地把它送回床下。

  父亲连夜煮粽子。炉子里加足新买的蜂窝煤,两只其大无比的铝锅轮流上炉。

  年底腊月,寒风刺骨,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竹篮里豆腐挂在檐下,很快就冻成冰豆腐。胖胖的三弟手上长出了冻疮,用手帕小心包着、护着,像捧着一个小毛头。真叫人同情。

  一天,母亲又从床下吃力地搬木盆,父亲则转到储藏间找小石磨。我们马上意识到:要磨水磨粉了!母亲要包宁波芝麻汤团了!

  我们此时的心情却极其复杂。大家先装没看见,不约而同地伏在八仙桌上看书、写字、做作业,一声不响。老五大概记住了端午节挨“毛栗子”的教训,不再窜来窜去,静静躲在角落里搭积木,怪可怜的。我认真地在砚台上磨“金不换”。不料这一切作派全被母亲识破。母亲严肃地说:“都过来。老大带头。”

  母亲规定:一调羹糯米加一调羹水,每人磨半小时轮换。老三冻疮照顾,但须做算术20题。老五年纪小照顾。我看看红漆木盆里满满的糯米,想想无数个“一调羹”,头皮发麻。妹妹知我性懒,说她先磨。母亲看我一眼。我马上表态:“老大不磨谁磨?真是!”

  石磨冷,米冷,水更是冰冷。又快不得,磨快了,粉粗糙,必须一板一眼。所以越磨人越冷。我瞅瞅盆里几乎不见减少的糯米们,瞅瞅磨盘四周慢腾腾分泌出来的米浆,忽然深刻体会,家乡那句古话,至少三分之一是真理:“世间三件苦——当兵打铁磨豆腐。”待得妹妹来接班,我好像等到了菩萨。

  妹妹到底是“三条杠”,居然在磨的过程中始终面带微笑。

  世界上的一切艰难总会过去,这是我、妹妹、老四对于宁波水磨粉的心得。老三完成算术之后,硬要来磨几下。老五凑在边上,哆嗦着小手帮忙加米加水,只是不帮老四。老四朝他白白眼睛。

  几天以后,团子终于下锅了。

  芝麻汤团入水之后,十分沉得住气,一声不响伏在水下。母亲用汤勺背轻轻碰碰它们,防止它们凑在一起粘底。我们兄弟几个则轮流用蒲扇大力扇煤球炉。蒲扇“踢踏踢踏”地刮在炉口,弄得边沿的布条迅速脱落。炉火倒真的窜起来。三弟隔三差五地揭锅盖,终于发现,汤团们开始动了,最后全部热烈地浮上来碰头。这时的它们已轻松得呈半透明状,甚至能依稀看到淡黑的馅儿。

  母亲大声宣布说每人一碗,六个。但我们都清楚,胃口最大的三弟一般能得到八个。

  我们兄弟姊妹在“文革”十年中先后毕业。除了妹妹“上海工矿”,其余都被分到外地。咚咚锵锵的锣鼓一上门,父母亲就如惊弓之鸟脸色发白脚步不稳。我去了农场;老五后来也赴农场;老三到千里之外的江西插队;老四是安徽“小三线”。

  母亲和父亲常常夜里披衣坐在床上,长夜不寐。望着空空荡荡的家,想着散落四方的儿子们,潸然泪下。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年方16的老三去江西之前,母亲悄悄把那枚“嵌宝戒”,缝在了他的衬衣里。

  红漆木盆每年只用一次了,就是过年团圆之时。母亲从床下往外吃力地拖木盆,我们一拥而上:“我来磨!我来磨!”妹妹勉强笑笑,轻声说:“大哥,弟弟,都别抢了,还是我来。”大家明白她的话,一时默然。

  改革开放后,我们都回到了上海,回到父母身边,一家人团聚了,且纷纷成家立业。从此年年岁岁,每逢端午和小年夜,我们会不约而同地一齐赶来父母家搬木盆,就像小时候那样热闹。

  如今,父母已双双辞世。我们五人,也步入中老年。那只令人难以忘怀的红色广漆木盆,妹妹坚持,无论如何一定得让她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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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浦时报时报周末·文苑07盆儿曲 2015-12-12 2 2015年12月12日 星期六